他转过身认真看我,“莫小姐很喜欢摄影?”
“是。”
“为什么?”
这算投资人的考核吗?我想一想,抬手示意请坐,一边走向咖啡机一边问:“咖啡可以吗,还是茶?”
“咖啡,谢谢。”
能感到他的目光追随着我的移动,但仅是好奇和探究,并无对我身段的欣赏与评判。背对他,自在且轻车熟路地取出咖啡豆研磨,摆弄着惯常的程序,一边想着应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梦露要我编排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说投资人都爱听,可我才懒得管谁爱不爱听,更不会因此扯谎。
只是,为什么摄影、为什么喜欢摄影,都是我从未想过的,这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故事与曲折经历。我历来爱好广泛,只是抓住相机的时间越多,拍出的好照片越多,也就越来越喜欢罢了,又恰巧做了相关工作,然后一路下来,顺理成章。若是大平在,反倒有好故事可说。幼年失去父亲的孩子,摄影是父亲留下的最深记忆……
“可以吗?”
听见Ray问时,我正在等第一杯咖啡注满,闻言回头,他已经伸手拿起桌上被倒扣的相框。相框翻过来,是我和世德的合影。
它几时又回到桌上?此前分明已被丢进桌下废纸篓。
看看清空的纸篓,想来是清洁阿姨所为,以为是不小心掉入,所以擦拭干净放回桌面,却不知何故倒扣着,以致刚才进来时未被我发现。
Ray看了两眼,道,“抱歉。”然后轻轻放回桌上,却直立着摆好。
我极为尴尬,端咖啡给他时不小心洒出一点点,溅在地毯上。
这是一次糟糕的会面,投资人来到摄影工作室还没有看到任何作品,却看到我的私人生活照,一定给他一种十分不专业、完全恋爱脑的印象。何况,我与世德如今局面,那帧合影摆在桌上简直讽刺。走过去把相框收进抽屉,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先生?”他却问。
“不,我没有结婚。”
“哦,男朋友。”
我没接话。
“希望你不介意,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我耸耸肩,“当然,所谓投资其实投的是人,但我更愿意谈些私人生活之外的事情。”
一丝笑意划过他薄薄的双唇。“难道你没想过,对大多数投资人来说,更希望听到被投资者说没有私人生活、不需要私人生活、只有工作?”
“那么您呢,也在大多数投资人之列?”望着他,心里肯定他必然是的。谁会在元旦假期外出工作,他没有家人需要陪伴吗?
他笑而不答。
我啜两口咖啡,“回答您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摄影。我想摄影能够带给我某种安全感。”
“怎么说?”他立刻问,身体前倾,十分感兴趣。
“世界变动不居, 似乎没有东西能够永恒,也没有事物能够不改变,而摄影可以令我把一切定格,凝固下来。某种程度上这即是一种永恒。”我笑,“可能我有点囤积狂,哦,还有占有欲,可以说,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与此同时,”我环顾四周,“这间工作室能够令我安身立命自给自足。这一切都令我感到安全和满意。”
Ray微侧着头,没有看我,仿佛一直在侧耳倾听,他的样子很专注,又像是在思考。
我低头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激动。那是一番肺腑之言,若非今日被询问,竟从未想到和思考过。似乎任何事顺理成章久了便会被忽视、懈怠,成为惯性运作下去,却不问缘由,忘了质疑。
“莫小姐,你很坦诚。”Ray说,紧跟着一句:“你一直都是这样坦诚?”
我微笑,“是。并非因为您是投资人。”
他唔一声,说,“我想也是。但是,你为什么想要融资呢?你不像一个有野心做大的人。”
“何以见得?”我眉毛挑起,语气不自禁带了些微挑衅。
“感觉。”他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一双长腿显得沙发很矮。
“感觉?”
“或说商业直觉和职业敏感,这样说似乎更负责任些。”他微笑。“一年当中我大约会见100位创业者,考察数十家公司,你和他们不同。”
“怎样不同?”我暗暗上心,决定记下这次经验,至少下次可以表现更好。
他不说话,望着我,目光炯炯。那是一双英国气质的眼睛:冷静,理智,敏锐,闪光。在他X光般视线探射下,我一阵心虚,然而脸上不动声色,状似好整以暇,端起咖啡又啜一口,才发觉已经冷掉。起身去咖啡机旁倒掉,重新倒杯热的,感觉Ray的目光一路追随我,每一个动作都无所遁形。
头也不回,问道,“还要咖啡吗,热的。”
“谢谢,不用。”
“能说说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端咖啡回座位坐下,对这个问题不离不弃。
“其实不必问我,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你大约是一个对钱没有很大欲望的人,也没有太多事业野心,所以我好奇你为什么需要融资。”
我直直望着他,坦率说,“请问您是否和梦露很熟?”
“唔……”他略微沉吟,“怎样算熟呢?若论私交,我和许小姐没有,但工作上有些联系,偶尔也会在商务场合碰到。”他说许小姐,没有直呼梦露,那就是不算很熟了。我未及开口,他又紧跟着道,“如果你是在考虑要对我说多少真心话,那么但说无妨,不必把我当金主看待——既然我已经知道你不是真的在乎。”说着他眨了眨眼。
面对这样精明直率一个人,要假装恐怕很难。我摊开手老实说,“虽是这样一间小工作室,客单价中高,每天也拍片不断。若我愿意,休息日也可接拍广告、人像,只是不想那样累。说实话,我并未想好要投资做什么。”
实在是那晚梦露说所有人都在融资扩大经营,数落我不知进取得过且过,且列举种种获得投资的好处,大平也在一旁说资金的重要,没有投资的话他下一部片将无法拍摄,于是我才说,若有我也不拒绝。谁知梦露行动派,这样快就找到Ray。
Ray微笑点点头,“没想过做成品牌吗?可以连锁、复制。或者现在这里扩大5-10倍,招募更多摄影师,开拓更多业务。”
我托腮设想了一番,没有感受到欣喜,只有疲惫。人生就是那样吗?做更多的工作,为了赚更多的钱,但是什么时候享受生活?
Ray隔桌望着我设想,然后站起来,说,“好了,明白你的想法了。其实我很喜欢摄影,小时候幻想过自己长大后成为一名摄影师,拍遍山川大河,谁知……”他耸耸肩,“许小姐给我看过你拍的东西,其中一些我很喜欢,所以原本想着也许能够达成某些合作……你和许小姐是非常不同的两个人。”
我也起身,“抱歉,”我说,“其实我也想像梦露那样有商业头脑,在职场杀伐果断,可惜我不是。”
我伸出手,准备和他握手道别,他却看看腕表,道,“快六点了,愿不愿意一起晚餐,想和你聊聊摄影,朋友一般,不是金主。”说着他又眨眨眼。我略一迟疑,他立刻说,“没关系,可以改天。”
我却下了决心,点头说好。
有个人有件事消磨时间也好,何况是谈摄影,何况这个男人令人有好感。同时心里不免涌起一个功利的念头:终究是投资人,现在烧好香,总好过他日临时抱佛脚,毕竟风水会轮流转。
蔓迪见我们一起离开,冲我挤眉弄眼不住打手语,双手竖起大拇指,又五体投地膜拜的样子,显然以为我已经把投资人拿下——或者也将十拿九稳拿下。懒得理她,摆摆手,和Ray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