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外有一圈白色栅栏,我站在那儿纠结去向时想起当初混迹于各种酒吧俱乐部的时光。
那时经常在凌晨才离开,衣服不是镶满亮片就是缀满流苏,身上是热舞后的余汗,如同今晚。同样如同今晚的是,那时我也常常甩掉同伴自己偷偷溜走。我不过是来跳舞,跳得尽兴便可离去,并无别的目的,也不愿与同伴们宵夜或别的节目。
不知是否我多心,今晚大平形迹诡异,有些过分的热情。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说的那些水草、百合花之类的赞誉,虽则很美,却令我不适。为了逃避等下他坚持送我回家,我便偷偷溜掉,然后为免除他和梦露担心、寻找,发了条消息告知。
白色栅栏很漂亮,在夜色中也很醒目。我先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平复一下怦怦跳的心脏,又摸出一张十元面值的纸钞,轻轻塞在两根白色栅栏的缝隙之间。无论电子支付如何发达,仍会带一点点纸钞傍身。梦露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却不知其实我有这样“嗜好”。
二十多岁时的我便时常这样干。趁着酒意,选一根不起眼的栏杆插上一张五或十元的钞票,等待某个出没的幸运儿捡走。开心时这么干,不开心时也这么干。前者,是想把我的快乐分享、传递出去,后者,是希望有人如果正像我这般不幸,那么至少可以有一个高兴一点的理由。
欲取先予。
今晚,我似乎格外需要幸运之神眷顾。
现在,已经是新一年的凌晨了,旧的一年已经在片刻前逝去,不再回头。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新的,连愿望也是崭新的。
轻抚一下那张钞票,我在心里默念:幸运的人,请拿去吧。
然后,迈开步伐,有些宿命地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当有清醒意识,我已踩着高跟鞋穿梭过许多条街道,潜行过地铁站外一长串工地在夜里投下的黑黢黢暗影——其中混杂着蒙昧、骚动的危险气息,疾走至路灯下,横穿过马路,立在了那幢白天呈日落黄色的建筑前。
这段路曾走过,所以我如此笃定方向和路线。刚才晚餐的音乐餐吧楼上,即是世德曾经带我去过的一间健身房。那次我们健完身,便是这样在晚上慢悠悠散步回来。
夜晚,一切都是暗沉沉的,看不出白天的模样,庞大的建筑在街灯照射下显出混沌暧昧的颜色。
七天前的夜里,我站在这儿,思索着何去何从以及自残的可能,思考要不要用自我伤害来博取同情和怜悯。此刻,重新站在这里,酒醒了一多半,胸腔里,心脏比刚才餐厅里最激烈的非洲鼓点还要节奏狂乱。他会不会在……会不会……有别人……他会如何待我……可会拒绝……
空旷的十字路口,夜风对流而过,紧了紧外套衣领,我想起另一次类似时刻。
那次闹别扭,是他问我有否想过同居,说他现在就可以。我觉得太快,于是他便不平衡,因为我与别人同居过,而他却没有。他说以前从不吃醋,现在总吃我的,很介意我曾和别人一起,问我是否如粘他一般也粘别人……他索要我太多时间与注意力,令我觉得累。但凡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或与大平梦露碰面,他便觉得我不关心他,说一大堆,意思是看书不重要、工作不重要、朋友不重要,就他最重要。我不快,回自己公寓了两天。
这样便有一两天的冷战,然后我来找他。
站在他门外时,猫眼儿中透出灯光,隔着门,还有音乐声淌出来。
门开了,他站在那里,敞开欢迎我,带着笑容,是一种完全的敞开。
“我有预感你会来。”他说。
“为什么。”
“感觉。”
后来在他的臂弯中,他说曾对自己觉得我会来感到荒谬,因为我向来不肯低头,总是他做出让步。
“为什么会来?”他问。
“因为你说感受不到爱。”
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把爱放在台面上,把它当做一件重要的事物来探讨、谈及。我遇到的男性多数羞于、畏于触碰这个话题,会说我爱你,会用行动,可以毫不吝惜地一掷千金来表达证明,却无法赤裸裸交谈,仿佛这是一桩有失男子气概的事情,如同他们不擅于应对情绪。他会和我谈论爱,说我们任何时候都要选择爱,避免那些不是爱的语言和行为,用爱来面对、解决一切。
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们的相像,同样的缺乏安全感。
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我,有时会梦到我裸体在冲凉房外晃,而人来人往。他自己解梦说,是因为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焦虑。对我对他的爱不够确定,不确定我对他的爱的决心,患得患失。每次当我不开心时,他都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随时会散,这种不安可能就反映到梦里。生怕我因为一点不愉快就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怀疑感情,怀疑他不是我想要的。
其实我也焦虑,有时也会怀疑,怀疑他爱我少了。只是当他比我严重,我反倒有了安全感。我们都一样,怕不被爱,怕失去爱。我何尝不喜欢他粘我和时时刻刻想我。
两性之爱真的像战争,比谁更加有权力。
而我不想要权力,只想要他持续的爱我。
所以冷战的这两天里,尽管我也同样没有感受到爱,但我记得他的话,认同那些话,所以我来了,想让他先感受到。
“是你对我说,任何时候都要选择爱。”
他抱我,紧紧按压在他胸口。他的声音瓮瓮传来,说看到讲林志玲嫁的那个男人被问到几时生孩子时说,志玲就是我的小孩。那一刻他恍然,他口口声声说我可爱,说我还是小孩子,但有时却忘了,一面喜欢着我的孩子气,一面又期望我成熟稳定,不要那样情绪化。
他说,“宝贝,你也看过弗洛姆《爱的艺术》,那应该明白爱是一种能力,而不是情绪。我们都需要调整一下观念,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怀疑对方的情感,要用信心和决心浇灌爱情的花园。”
尽管我不认为这次不快是因为我的情绪化,但爱人之间何必争对错?那两天的日子很难捱,既然我已主动求和,又何必浪费时间在争论上。
于是我叹息,只说,“让我们好好相爱。”
夜风已经极有寒意,我的手心脚心却都是冷汗,心脏的节奏也依然没有放缓。
他会不会在……会不会……有别人……他会如何待我……可会拒绝……
刚才在餐厅,朋友圈里看到世德今早发双脚踩在体重秤上的照片,说两天瘦了11斤,便坐不住了。不知是酒精提供了勇气还是酒精只是一个借口,一面决心结束一面却又感性占了理性上风。似乎酒精使得欲望与行动之间无法填补的空白消失,理智的位置不复存在。喝了酒,所有阻挡本我的障碍均变为气体,化作乌有,世界在眼里丧失某种实在性,所有愿望突然间显得可以实现。
似乎又不为挽回,只是隐隐感到不安,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好。
十四楼,如此快就到,而我的心仿佛尚未一起抵达,仍沉甸甸坠在脚下的楼层里。会——有别人吗?吸一口气,屈起食指用关节在门上轻叩,笃笃笃,三下。
片刻后,门开了,室内黑沉沉一片,世德也半隐于门后。
“只是想看看你,就来了。”我说那晚他说过的话。
闪身让我进去,开灯,他双颊是不正常的潮红。他病了,感冒发烧喉咙痛全身不适,没有吃饭,所以两天瘦了11斤。我的酒全醒了,有些手忙脚乱。在一起以来都是被他照顾,于是我变得失能,也从未想过身体健壮如他有朝一日会病来如山倒。他没有吃药,不肯去医院,没胃口吃东西,只在床上躺着。
我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可是感觉粗钝到根本分辨不出是否发烧。
“有没有温度计?”说着便要去装药物的抽屉里翻找。
“我没事。”
他这样说,制止我一切手足无措的忙碌,固执而烦躁,我便停下来。
现在怎样,我该走吗?我焦虑地思考着。他去沙发上坐下,并不说话。
“你这样我不放心。今晚我先留下,明天你好点我再走。万一半夜有什么,我在好点。明天没好转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尽管还不确定该如何照顾,但我决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