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才是我该做、会做的。如果世德是这样一个没有原则是非、独立判断,依据谁可怜来作为衡量标准的人,又何必恋恋不舍。
离开这一切,离开好了。
迈开步子的下一秒,喇叭轰鸣,刺目灯光炫盲人眼,等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已跌坐水泥路面上。轿车内是红绿盛装、三十来岁的两对男女,似正要赶往某处聚会,被这突发的状况惊扰。虽是我误闯,但他们脸上没有伤及他人的担忧,唯有行程被扰的愤怒与嫌恶,甚至没有人下车来查问我的安危,个个端坐原位,等我自行爬起闪开。
我坐在地上没动,第一件事是慢慢体会身上的痛楚,判断哪里受损以及是否严重。还好彼此都反应及时,他们急刹车,我向后退,不过是被身后人行道台阶绊倒跌坐,又有背包缓冲,只左掌与左腿擦伤。
然后我笑起来,竟然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大声,完全止不住。
片刻前,在设想的种种自残中,被车撞首当其冲。莫非因为平安夜,祝福、许愿太多,宇宙能量、讯息传递有延迟,所以上天响应了我之前的“愿望”而还没有接收到我后来的撤回?
上天终究还是爱我的。——或,不爱?
就在我笑够了正要起身之际,喇叭炸响,车灯强照,开车的女人手按在方向盘上,模样凶悍,脸部肥肉抖动着,头伸出窗外冲我叫嚣,“没长眼吗,你怎么看路的!”
旁边副驾座上男人似在劝阻,她兀自骂咧不休,并且越骂越起劲,身体大半探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色衣服,肥硕的胸脯搁在车窗上,随叫骂起伏抖动,犹如车子长了两个脓包。
收敛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一手撑地,一手遮眼,逆着车头射来的强光,我木然望着这个女人,狂暴在胸中刮起了龙卷风。
我站起来立在车头,看进玻璃,望住这四张脸,望住驾车的这个女人,不发一言。我的双手手掌大力拍击车头前盖,震起微尘,不管不顾后果。若非小腿隐隐作痛,甚至要用脚踹上去。我用狠绝的眼神说,你们有本事下车来,看我可会怕你们。
等着他们有人从车里出来。会是开车的这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副驾的眼镜男,还是后排那个面相有些猥琐的男人,另一个女人?都有可能。一面攥紧了背包带,准备等待时机抡上去。希望护肤品的瓶瓶罐罐足够坚硬。
想要破坏,想要毁灭,想要暴力解决或掀起冲突的念头无法遏止。这下无需刻意、造假,如果我吃亏受伤,世德会怎样,是不是同情的天平就会倾斜过来。
因为,我也可以说,我受刺激了。受他的刺激,受那个女人的刺激,他们联手来欺骗、伤害我。
但是没有人下车。他们面色转为惊惶,眼镜男指挥着,开车的女人急打方向盘后退,隐约听到车里人说,“别理她,是个疯子,要么就是想讹诈!”
车子掉头而去。
我终究没有从包里取出镜子看看自己此刻的尊容。也许看上去很疯狂。谁豁出去的时候能显得不疯狂呢。但他们如果不是太过自私冷酷欺善怕恶唯我独尊,就是瞎的,我或许看上去像疯子,但是讹诈?他们不过一台模样丑陋普通已极的国产B字牌电动车,撑死十万块,有什么好讹诈。单我相机加几支镜头的价格,已足够买他们三五台车。
仍立在路口。
我也可以现在打给世德,告诉他刚刚的事情,我险些被车撞,摔倒了,然后受了伤。甚至我也可以摔到尾椎骨,反正那玩意儿人所共有,不是谁的专利,他高兴我们也可以叫120。还可以给他展示我腿上的擦伤,他心爱的两条美腿。哦,还要哭,梨花带雨肝肠寸断的那种,哀哀的,柔弱的双肩配着我妩媚的长发轻轻抽动……怕比一把苍老的声音抖索着哭诉投诉受刺激要可看可听性强多了吧?还可以在他搂我入怀的时候,楚楚可怜地哀求,世德,求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仰天,无声长笑了三声。
可惜啊可惜,那样的手段我不屑,浪费了这戏码。
昨天我扞卫,是因为那时他还爱我,所以我宁可拉低自己。现在,唯一需要扞卫的,只有我的自尊。
拿出粉盒照了照镜子,苍白的脸上目光漆黑如夜。突然想喝酒,想狂欢。
今天可是平安夜。
抵达酒吧时,人潮涌动,大平和梦露隔着漫山遍野人群向我招手。
在众多相貌普通甚至奇形怪状的人堆里,他们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但不知何以相识多年却从不来电。我是认为男女间有纯友谊的,梦露却持相反意见。我说譬如我和大平、她和大平,她嗤笑,说那是因为我对大平无感,大平只得保持友人界限。
我觉得大平对我的男女之意,很早以前初相识时有过,只是那时时机不对,后来一路发展出革命情谊,也就打消了。
大平和我同年,略大几个月,早年我们在同一间影楼打工相识,跟住不同摄影师做助理,后来先后升为摄影师。虽互有好感,但彼时各有恋人,之后也一直阴差阳错,从未有过两人同时单身的时候——我不乏追求者,他也素来喜欢女性的陪伴且极其惧怕孤独。阴差阳错久了,也就彼此安于“同事+友人”的现状,有时反而觉得工作间隙两人猫在楼梯间抽烟相互吐槽各自交往的人,恐怕要比两人真在一起来得要好。相比情侣这样朝不保夕的脆弱关系,友谊要长久牢靠得多。
及至后来厌倦了打工和被剥削,腻烦了遵守别人订立的规则,我们一拍即合,一起辞职成立了“在”,现在这间影像工作室。倒也一路顺遂,靠着体力和技术赚点生活费,在这座国际化大都会里生活得有滋有味。
大平一直想要做导演,是受早逝父亲的影响。其父是位怀才不遇的影视编剧,对自己作品和创作初衷常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南辕北辙痛心疾首。毕竟影视剧严格来说并非是编剧的作品,而是导演的二次创作,通常按照导演的理解与认知水平来演绎,所以为了原汁原味呈现自己的作品,其父一心想要成为导演。
大平9岁时,父亲人生中第一次有望做导演,却在赶去见投资人时遭遇车祸,当场殒命,自此他由在中学任教的母亲独自带大。他的摄影爱好是父亲为了培养他对影像的美感,从小栽培起的。他一直想要实现父亲未竟的导演夙愿,但遭到母亲强烈反对,母亲认为丈夫的死是因为不安分守己,同时认为影视圈很乱,不想独子涉足。大平起初不忍拂逆,所以一边做着摄影工作一边偷偷报班自学,悄悄跑去参与一些影视拍摄,从广告、宣传片到电视剧等,什么工作都肯。
等到我们开工作室,他有了闲暇和积蓄,终于无法按捺,人生中第一次做导演,自己投资开拍了那部前两天请我去拍剧照的网剧。据说母亲至今还蒙在鼓里。
至于梦露,认识时她已叫梦露,本名不欲为人所知。是真长得有几分玛丽莲·梦露的意思,不是通过整容,尤其嘴角那颗痣也是天生,和艳星嘴角那颗的位置都一样。如同她的本名,她对自己的出身和过往、年龄都讳莫如深,仅偶尔透露出似乎小时候生活条件艰苦,很早出来打工,做服装生意,一路奋斗,靠自己有了房和车,文凭是工作后读MBA拿到的。
我向来英雄不问出处,交友只讲投缘和气场相合,别人不愿说的从来不问,也并不非常好奇。但梦露私下告诉过我她的年纪,嘱咐一定保密,尤其不要告诉大平,才知她大我们三岁。尽管看上去分明比实际年龄小十岁,但她自己对年龄很紧张,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