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叫“在”,位于一栋商住两用大厦的12层,楼中以影视类公司居多。当初是大平选中,后来才知他早有贰心,为了便于实现他的导演梦。名字是我起的,原本只是英文“Being”,鉴于必须要有中文,便简单称之为了“在”。“存在”未免直白、矫情了些。
《存在与虚无》《存在与时间》《占有还是存在》,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受萨特还是海德格尔,抑或弗洛姆的影响,总之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对存在这个词相当着迷,以致于给工作室取了这样名字。
工作室不大,统共不到十个人,修图室、化妆间、更衣室、摄影棚及我的办公室外,皆为公共空间,可供各种用途。用大平的话说,是只五脏俱全的小麻雀。
我很喜欢这里以及摄影本身。虽则说“有工作室在背后拖着”,却不是蜗牛背着重重壳的那种负累,而是虽然需要背负和承担,但这是一座能够遮风避雨的小屋,且因为有兴趣与热爱,至多只能算“甜蜜的负担”。
蔓迪一见面即敲了敲墙上的小黑板。不用看也知道,昨日去片场,延误的工作堆积到今日,和今日排期的拍摄任务合并在一起,想必工作量十分惊人。
“咖啡?”蔓迪跟在身后问,一同步入我办公室,直奔咖啡机而去。
“呃,还是我来。”赶忙制止,亲自上手,取出豆子研磨。
蔓迪二十二岁,是微胖的可爱姑娘,大学毕业不愿写字楼朝九晚五,一心要学摄影,跟住我做了助理。什么都好,除了对摄影不大有天赋外,以及——做出的咖啡好——难喝。
她拖把椅子坐下,看我忙碌,然后接过咖啡小心翼翼抿一口,仿佛在试毒。一小口之后是一大口——竟不怕烫,然后说,“老大,为什么你的咖比我的好喝?”
“所以咯。”我叹气,“不然我为什么现在不立刻去工作,等你送咖啡来,反而弄给你喝?”
“明明同样的豆子和工序嘛。”
我置若罔闻。经历过对蔓迪的殷殷调教,我更改了一个认知:原来并非努力比天赋更重要。许多事要做好恐怕都是需要一点天赋的,譬如摄影和煮咖啡。一边享受今晨的第一杯咖啡,一边看工作单,数了数,竟然要拍六组。
“嘿嘿,我知道为什么了。”蔓迪突然神秘兮兮说。我懒抬头,也不好奇,她自己凑过来说下去:“心情,应该是心情的加持。老大你现在和猛男先生狂恋热恋中,全在咖啡里反映出来,所以比我搞的好喝。”她一直称呼世德为猛男先生,从世德第一次来工作室拍照那时起。
我再啜一口,确实今早的咖啡分外香醇。也许真与心情有关。
刚才在路上不知该称为福至心灵还是鬼使神差,几乎是一气呵成,拿起手机就敲下一大段文字,像诗不是诗,不懂算什么文体,发给了世德。然后才想到未免贻笑大方了。
我一摆弄相机的,在人家写诗的面前班门弄斧。
世德曾经想要成为诗人……这样说或许不准确——一个人只要一直写诗就已经是一位诗人,已经“是”,用不着“成为”。他是曾经想要以诗人为职业,但那当然是一条难走的路径……世德一直写诗,也曾发表过,并经常背他自己和别人的诗给我听,有段时间还每天为我赋诗一首。
——作诗当然是件殚精竭虑之事,我并不奢望每天都有。
相比文字,我更愿用镜头语言去表达。只是刚才在路上,想到世德和他皱着的眉头,突然有对他说些什么的冲动,那些文字便从心里自动流淌出来……于是无关形式、工巧、对仗,就那样由不同的五笔划倏忽间组成了句子:
喜欢你爱我时的样子
专注,喜悦,充满热情
温柔,深情,智慧并包容
孜孜不倦的耐心,不枯竭的爱,积极的作为
坚定的心,不改的初衷,自律的决心
以及努力追求完善的愿望
还有那些只为我做并独有的事
喜欢我们一起的生活
读,写,运动,电影,喜欢简单,追求美与超越……
诸多共同的爱好与坚持
聊不尽的话题,唠不完的午夜絮语
彼此陪伴,大声欢笑,同进同出如影随形
又可以忙着各自的事情,相安相守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稀世罕有的相像与默契
总令人觉得我们这对是受过上天额外祝福的
喜欢我们相爱的样子
彼此着想,彼此宠溺
激发各自好的面相
宛如新生,得以去做更好的自己
只是爱也许必然伴随苦痛
因为美好的事物总是要用深痛巨创去换取
愿我们有力量去改变
有勇气去接受
有恒心去坚守
与其说是写给世德,似乎更像是某种自我提醒,让自己多些信心,把注意力放在我们之间那些美好的事物上,忽略掉那一星半点的杂音。
也是某种对世德的提醒,还像某种呼吁——呼吁他和我共同去坚守。
写的过程乃至发出,我有新生的愉悦,仿佛整个人被净化了一般。然后如同等待心上人回信的小女生,雀跃着等待世德醒来后读到的反应。
“所以,我说对咯?”蔓迪圆乎乎的脸几乎怼到我鼻尖,露出得意的窃笑。“老大,你在发呆,而且面泛桃花。”
“那你也恋爱试试。”我先是身体后仰椅子后撤,然后才扫她一眼。她一直说要坚定地奉行独身主义。
“不不不,”蔓迪果然双手连摇,“我还是当观众和啦啦队,场外观摩好了。”
通常不喜欢询问别人的私事,可突然有点想要问问蔓迪,为什么如此坚定不谈恋爱,她才二十二岁,又这样可爱,不恋爱多么可惜。尚未张口,世德消息过来,心中刚一喜……但只看一眼,便立刻沉下去。
可惜,神佛没有如我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