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把桌上那本瑜伽书推过去,说,“这本书给你。”
若早知他口中的“老大姐”打扮得像一个风骚少妇,是连这本我也要扣下的。毕竟,非要遐想,瑜伽也可以,可以揣测是不是暗示自己肢体不够柔软,可以练软些方便解锁更多姿势……但扫了眼对面那位的身段,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现在我有些相信世德除了搂抱之类的暧昧没有更进一步举措了。他这样视觉的动物,自己身材如此好,又深以为傲,兼之见惯身材好的女模特,尤其对体型体态有着极高甚至苛刻要求,这位大姐怎么可能入他法眼。想一想我和世德在镜前裸裎相对的画面,再看眼前这位,设想她与世德的画风,天,米开朗基罗的海神波塞冬与矮冬瓜吗。
那女人拿起瑜伽书翻了翻,很惊讶,然后放下推回来,“我不练瑜伽的。”
“瑜伽可以练,对身体有帮助。人要多运动才会健康,你不是总身体不好吗。”世德说起运动和健康方面的事总头头是道,十分权威。
“那,好吧。”那女人勉强接受下来,把书放在一边。
世德仿佛再找不到话说,坐着犹如泥雕木塑。那女人显然因我的存在而倍感不自在,不自觉地端起摩卡喝着。至此我一直悬着的心脏略微放下。看起来,如今世德和这女人没有什么,暧昧确属过往。
于是我承担起责任,开始找话说,以弥补因我而起的冷场。“吕姐一直在泰国?”
“嗯。”她顿一顿,才说,“你去过吗?”
“去过清迈、芭提雅、华欣等几个城市,但对曼谷印象深些。”
我对泰国一无好感。大约因为几年前第一次去时并不情愿,几乎是被情感绑架。当时的男友非常想去,用拍照诱惑无果——因我早已厌倦了拍风景——后,说他要去考察工厂,这样我便只得表示对他事业的支持。去后因为彼此旅行观念以及诸多观念的不合,连累到景观与人文,导致我完全没有好的体验。我们几乎一直在吵架,在唐人街吵,在华欣的大马路上吵,任何事任何地方几乎都可以引发争吵……所以恨屋及乌,我完全不喜欢泰国。
“我在岛上。”那女人说。很难判断她说的时候是否带有某种优越感,否则为什么这样回答,除非她有一个私家岛屿。
“普吉?甲米?苏梅?”
“普吉。”
唉,原来是游客最爱去的那里,当初我不肯去,就是嫌太商业。但我说的却是:“据说挺不错。”
“嗯,挺好的。”她看世德和我,“欢迎你们来玩儿。”
我扭头看世德,他有些勉强,说,“好。”又对我解释,“我不怎么喜欢泰国,感觉脏乱差——”
“那要看你去的什么地方了。普吉岛不会啊,至少我待的地方不会。”那女人说。她态度平和,难以辨别其下是否另有意味。
“吕姐长年在普吉请问是做什么?”
世德这时插话,“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吕姐,你叫她安娜吧。”
安娜,天。我瞬间想到的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悲惨的女人。而且,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取名叫安娜?我认识不下十个,甚至还有一位女友的狗狗也叫安娜。
“哦?”我斜睨世德,眼睛里集聚了冰晶,似笑非笑,“吕大姐吕大姐的不一直是你这么叫吗?再说,”我转向那女人,笑容变温和,“吕姐确实比我们年长,直呼其名会不会不尊重。”
“没事,你叫我安娜吧。”她立刻说,同时又饱含幽怨地望世德一眼。
世德扭转了头,去看墙上的涂鸦。
这一眼,令我坚持,于是淡淡道,“还是吕姐吧,这样比较好,我叫着习惯些。”然后重申问题,“吕姐长年在普吉岛是从事什么项目?”
听世德说她似乎家境不错所以一直不用工作,也没怎么正经工作过,又做什么都没长性,当初认识世德时说要做健美网站但也很快没了下文。又早已非我族类,入了外国籍,在泰国也不知做什么。但我既然承担了不冷场的责任,总要找些话说,不然难道问她先生和孩子?不到逼不得已,我实在不愿戳人痛处。
“哦,我现在在泰国学厨艺,打算在普吉岛开一间餐馆。”
“普吉年年游客如织,餐厅开起来生意应该不错。”
“是啊,现在已经在开始筹备。嘉叶——是嘉叶吧?”她征询得到确定,问我,“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看一眼世德。不久前他们见面他说告诉她他有了女朋友,通常即便他不主动介绍也一定会被好奇询问女朋友是做什么的,就像她现在的询问一样。那么她是忘了,还是也在找话说?
世德代我答,“嘉叶是摄影师。”
那女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只得再找话题,旅行、工作、宠物,不一而足,唯独不涉及个人,表面上倒也相谈算欢,总归没有冷场。
是真心想要表示友好,因为没有必要不友好——世德肯让我同来已经鲜明表达了态度和立场,而且经我亲自判断已解除了危险警报。虽然这个自称安娜的女人着装不很检点,但既然她有的我也有,我有的她却没有,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何况迄今她也并未显现出可以与我为敌的蛛丝马迹。世德认识她已经八九年,想来八九年前她的外型或许会比现在诱人些,但也仍然不是世德喜欢的类型。至于内涵,老实说迄今我也尚未看出什么,世德也说谈不上喜欢,只说人很好。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坏人呢?至少我几乎没有遇到过。在我看来,所有人都“人很好”,但我不可能和谁都在一起。
眼见为实,眼见为实,现在我心安下来。倘若不来这一遭,揣测和猜疑会把事态想像得无比严重。过去的暧昧我不打算计较,也不介意我们多一个朋友——只要这位吕姐安分守己地待在她“新朋友”的位置上。
但她显然有着某种排斥,几乎在被动应答,看起来心胸并不像她端出来的部分那么大。
我不很介意。她坚持要见世德,又如此浓墨重彩上阵,想来本还怀抱某种希望,不料如今破灭,难免不豫。只是我被迫拿出了逼不得已需要应酬人时的本事,很是辛苦。这与工作时与拍摄对象的问答完全不同,尤其现在面对的并非拍摄对象。不禁设想假使为她拍肖像照该如何拍,又如何发现她的独特与美丽之处……可是十分难为:如何将老阿姨式样的发型与欧派的坦胸露乳结合起来呢?两者难以调和。
而也许,我并不客观,戴了有色眼镜。如果我的相机不喜欢它看到的东西,那么我便无法驾驭它。
祈祷着会面快些结束。无论今日我来之前世德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曾幻想什么,现在既已清楚明白我的存在与分量,大约可以永绝后患了。再坐一下我和世德就可以告辞离开。
“你的工作现在怎么样啊?听说和一个公司签约了?”那女人突然身体前倾,问她正对面的世德。
世德一直在一旁闷坐,似是插不上话,又似无话可说,状如老僧入定。听到问话,他只简单说,“嗯,还好。”不愿多谈的样子。
那女人点点头,向后坐回沙发里。
我奇怪,那他们前一次会面谈些什么,不问近况和工作吗。还是,那女人只是故意找话说?
然后很突然地,世德揽住我的肩膀,抛了一个炸弹出来:“没意外的话,我和嘉叶打算明年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