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羽衣及四女依然默默无语,望着浪淘沙,但暗运内力,以防不测之变。
浪淘沙继续说道:“我练的是黑豹掌,功力未臻至境时,伤人就会留下乌黑的手印。”
小乔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指的是吉祥戏院十七人。
浪淘沙说:“我已经说过,他们不是我杀的。我的黑豹掌已练至十重境界,伤人再无痕迹。而且,玉环姑娘看到的黑手印并非黑豹掌所留,而是黑狸掌。”
玉环忍不住问道:“两者有何区别?”
浪淘沙说:“黑豹掌手印外衍,一个时辰后显得比普通手印要大两成,黑狸掌手印正好相反,内缩,显得较小。”
玉环向,“这样说来,这手印未必是女子留下的?”
浪淘沙道:“对,可能是女,也可能是男
上官羽衣道:“内缩外衍,只是阴柔和阳刚的区别,当出自同门,一脉相承。”
这下轮到浪淘沙吃惊了,望着上官羽衣,半天才说道:“女侠深明阴阳相克复又相生的道理,一言中的,实在了不起。”语气十分诚恳。
上官羽衣莞尔一笑,问道:“那么,大侠想来必知会便黑狸掌的人是谁了?”
浪淘沙叹了口气,又吟道:“只为争胜又好强,致使同门成参商。夜来长叹有谁知?唯见床前明月光。”
“参商”是两颗星名,一东一西,永远不能相遇。上官羽衣细味诗意,有同门恩怨之意在内,便问道:“是大侠的师兄或师弟?”
浪淘沙道:“是师妹!”神色黯然,眉间似有无穷的哀伤。
上官羽衣听说是位姑娘,又见他黯然销魂的样子,连想起诗中有“夜来长叹有谁知”之句,料想其中必有儿女情事,倒不便再追问。
谁知浪淘沙勾起了心事,却想一吐为快,不待对方追问,自己主动说道:“师父只有我和她两个徒弟。她聪慧、伶俐、妙解人意,各方面都比我强,强得太多了。”
乔忍不住问道:“她很漂亮吧?”
浪淘沙修眉一汤,目光炯炯朗声说:“当然,普天之下找不出比师妹更漂亮的姑娘了!”随即目光和声音都柔和下来,
喃道:“初春日,我爬上山顶摘下第一朵杜鹃花,小草蓝衣白裳,站在岩石上,就象蓝天白云,那祥轻盈,那样灵巧,鬓边的杜鹃花红得象一团火……”声音越来越轻,如同梦呓一般。
飞燕向:“谁是小草?
浪淘沙从梦中醒来,瞠目道:“就是师妹!”
飞燕扑哧笑道:怎么取这样一个名学?士里土气的,听上去象个乡下妹子!”她见大江东去浪淘沙并不象传说中那样可怕,心放下后,说话又肆无忌惮了。
浪淘沙眼睛瞪得更大了,争辩说:“小草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顶好顶好!“独怜幽草涧边生”,“映阶碧草自春色”,“燕草如碧丝”,“离离原上草”,屡现于诗人篇什,何土之有?青山、绿芜、芳洲,这些美景缺花少树都不要紧,唯独少不了小草,否则就成了秃岭、荒芜、枯洲,还有什么趣味?”那架势似乎要跟飞燕拼命似的。
上官羽衣忙道:“此话极是。平平常常的东西往往是最宝贵的。大鱼大内不得一碗米饭,金银珠宝比不得一件布衣。
因为米饭、布衣是永远需要的,不厌的。小草入诗,看似平谈,其实高雅,我最爱韩昌黎的两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写早春绿芜,形神兼备,若满纸金银,反是乞儿相了呢!”她这话一半是为了抚慰浪淘沙,一半却也是由衷之言,所以说来十分恳切。
浪淘沙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深得我心!好一个草色遥看近却无!”
小乔、飞燕、玉环见浪淘沙盖世英豪,却为了“小草”一个名字而时喜时怒,心道:“令他这詳心痴神迷,也不知他那师妹是怎样一个颠倒众生的美人儿呢?女子但能得人如此怜爱,夫复何求!”这样一想,不觉痴了。
唯独大乔别有心思,她文才为四女之冠,于诗词更有心得,听了“草色遥看近却无”之句后,暗道:“只能遥看,不得近亲,这诗句未必是好兆头呢!”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飞燕问:“喂,你那师妹怎么又离开你了呢?"四女久处酒楼,善观人风云气色,她见大江东去浪淘沙不仅并不凶狠,简直是个痴情种子,畏怯全消,放出鸿宾楼旧态,语气戏遽。
上官羽衣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一个江湖群豪望风破胆的大魔头,竟被小女子以喂称之!若非亲见,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
浪淘沙却毫不介意,垂头丧气地说:“那是一次比剑引起的,师父命我和师妹比剑切磋。我们修习的是师父独创的虎
踞龙盘剑法,刚如雷霆,不可阻挡,柔若秋水,无迹可求,极是厉害的。
飞燕道:“还能厉害过一剑穿心?”
浪淘沙说:“一剑穿心只是微末功夫,何足道哉!”扇剑不经意地挥了一下。
飞燕正要嘲笑他牛说大话,但看到扇剑剑刃时,却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剑刃上刺着三只蝴蝶,整整齐齐,象是精制的蝴蝶标本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浪淘沙适才扇剑轻挥的瞬间。
飞燕小心翼翼取下剑刃上的蝴蝶,心道:“剑穿飞蝶,有这样本领的人自可轻视一剑穿心为微末功夫了!”拿着蝴蝶,只是呆看。
上官羽衣赞道:“如此神技,令人叹为观止!”
但浪淘沙并无喜悦之色,道:“唉,只怪我好胜心太强,与小草比剑时过于顶真,结果在第一百七十二招上,失手把她的剑击落在地上。唉,我这是何苦呢!”满脸懊恼之色,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小草那幽怨、凄厉的眼神。
上官羽衣心道:“能与他过得一百七十二招,他师妹的剑术也可谓出类拔萃了,我只怕连三十招也支持不下来!”想到
这里,倍添忧虑。
飞燕却笑道:“原来你师妹是比剑输后,负气出走的,真是个ー一”见上官羽衣正严厉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寒,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刁蛮女子”四字吞回肚去。她自己生性刁蛮,以己度人,将心比心,竟把小草的心思猜得丝毫无差。
小乔对浪淘沙颇为同情,问:“你师妹出走多少时间了?”
浪淘沙说:“三年。”
小乔间:“三年!那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找她?"语气中明显透着不满。
浪淘沙歉疚地说:“师父一气成病,卧床不起,最近才稍有好转。师父身旁只有我一人。”
上官羽衣暗暗点头,心道:“纵然痴情,却能不忘师恩,是一条有仁有义的汉子。却不知怎么会杀了李法元和敬仁义?”
自然此时不便去问他。
小乔说:“那好哇,我们要找你师妹,你也在找她,正好结伴而行。”她完全出于同情,见浪淘沙凄凄惶惶的样子,怪可怜的。
上官羽衣心中一动,暗道:“小站娘虽然异想天开,但在当前江湖险恶,金钱帮面临大敌的形势下,若能得此大助,实在是件好事。”所以黯然不语,静观浪淘沙的态度。
浪淘沙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虽然你们和我都在找小草,但你们是为了查清血案,我却是为她担心,名相如实不相如,是完全不一样的。小草如果见到我和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十分生气。”说到这里,环顾四周,仿佛真的担心小草在暗中窥视,说声“失陪,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就走。虽然从容潇洒,似闲庭信步,实际上疾逾奔马,迅快无比,倏忽便消失在天地相际之处。
上官羽衣叹道:“好一个真性情的汉子!”
小乔、大乔、玉环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一时默默无语,心中不胜惆怅。
正在这时,
直注视着手中蝴的飞燕,突然惊讶地“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小乔问:“你发什么痴?蝴蝶有什么好玩的!你要是喜欢,日后去云南大理西郊蝴蝶泉,那里满天都是彩蝶纷飞,够你玩的。”
飞燕说:“这三只蝴蝶确是与众不同,不信你们来看。”
三女听她说得郑重,忍不住走了过去,仔细察看后发现寻常的蝴蝶都是四翅,两大两小,但这三只蝴蝶却是六翅,多了一对小翅,而且头上触须弯弯,比寻常的长了一倍有余。
小乔问:“师父,你见过六翅的蝴蝶没有?
上官羽衣笑道:“见得多了。非但见过,而且知道这些蝴蝶的来历。”
小乔大奇,问:“蝴蝶还能有什么来历!总不成是淮吃饱饭没事做去养一群蝴蝶玩玩。”
上官羽衣说:“你们別小看了这些蝴蝶,它们可是百年一觉胡蝶梦精心培育的宝贝呢。”
四女莫名惊诧,她们见过养狗养猫,养鸟养蜂,还有养毒蛇的,却第一次听说有人养蝴蝶。养来做什么呢?不能吃,不能用的。
上官羽衣明白四女的心思,解释说:“这种蝴蝶就叫六翅蝶,是天竺国的异种,飞得快,飞得远,嗅觉特别灵敏。更有种特别的本事,如果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一只传给另一只,另一只再传给第三只,这样一只只传下去,可达数百里,乃至上千里远。”
大乔古书看得多,点头道:“这就和古时的烽火报警、现在的驿站传书差不多了,想不到小飞虫也有这等灵性。”
古时边境上都设有烽火台,是边防要务。某处发现敌情,就点起焰火,烽烟滚滚上冲云天,邻近烽火台发现后,也立时燃起烽烟,这样台台相传,绵延千里,直达京师,朝廷就可早作御敌之策。杨炯《从军行》诗日:“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说的就是烽火报警的情况。
驿站传书的道理也差不多。驿站乃官家设置的旅舍,专司迎送来往官员及政府信使。驿站内备有快马,当信使持有八百里紧急军情,飞马来到时,稍事体息后即换乘驿马,急驰而去。这样一路上换马不换人,速度极快。杜牧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那“一骑”就是驿马,不过送的并非军国紧急情报,而是唐明皇宠妃杨玉环爱吃的岭南荔枝,如此骄奢淫逸,难怪后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终于导致安史之乱的浩劫了。
上官羽衣颌首笑道:“大乔,你书看得不少呀!正该如此,免得被人嘲笑江湖豪士粗鄙不文了。听说丐帮周帮主近年来
在诗词上也颇下功夫,而且造诣不浅呢!”
大乔笑问:“叫化头想点状元吗?”
上官羽衣也笑了,说:“点状元自然是不敢有这份奢望的,但人之性情,往往于自已的不足之处就特别歆羡,你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相公,不也都腰佩长剑吗?而且还说什么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以君,谁有不平事?倒好象是要投奔武林呢!”
四女都格格娇笑起来
上官羽衣继续说道:“百年一觉胡梦不知从哪里弄得批六翅蝶,竞异想天开地要驯服它们。她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有力,花了数年工夫,居然制成一种香粉,六翅闻得香粉气息,便会逐只传递消息,她又能从末一只倒传至第一只。所谓由始至终,由终返始。她大为得意,给香粉取名叫六翅往返粉。”
四女听得入迷,却又迷惑不解,问道:“这有什么用处呢?”
上官羽衣笑道:“有一次,她让我拿着一合六翅往返粉跑到三百里开外的地方,我打开粉盒,不久,果然就有几只六翅蝶飞来,而半个月后,她居然循迹找到了我。”
小乔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只是六翅蝶既是天竺异种,哪来那么多呢?”
上官羽衣道:“此蝶繁殖极快,如今只怕是各处城市、山林、平原乃至附近海岛都布满了呢!你们看,那里飞舞的不都是六翅蝶?”
四女抬头看时,果然不远处群蝶飞舞,煞是好看,而样子都与飞燕手中的三只死蝶一般无二。
大乔沉吟片刻,忽然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百年一觉胡蝶梦必是以此作为本派人相互联络的方法,端的神不知,鬼不觉。”
上官羽衣笑道:“岂有此理!六翅蝶虽然神奇,但传递消息极慢,若以它们为传递本派机密的信使,早就误了大事。而且,六翅往返粉配制极为不易,她一共只有三合,岂肯轻易分给派中普通之人!”
大乔迷惑不解?问:“那她精心培育六翅蝶,为的是什么?”
上官羽衣说:“仅是为了好玩。警如有人养金鱼,调鹦鹉
畜蟋蟀,植花草,不也是好玩吗?大而言之,朝廷养着那么多舞文弄墨、作斌吟诗的文章之士,难道真的指望他们治国平天下吗?也是歌舞升平、点级风雅的玩物罢了!”
小乔摇头说:“胡蝶梦名满天下,却耗力费心地去做这等之事,终觉可惜了!”
上官羽衣说:“有用、无用也很难说,尤其不能看一时一事,有的东西当时看来大而不当,迂阔不着边际,后来却派了大用场呢!”
她其实也不赞成胡蝶梦养蝶,当初还曾规劝过她,只是不希望四女轻议前辈高人,所以曲为之辩。
五人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自然一无所获。时间久了不免有些焦躁
正在这时,见前面人声喧哗,拥挤着在围观什么。
这是闹市常有的现象:吵架啦,醉酒啦,偷盗啦,讨债啦,些许小事都会吸引得观者如堵,把交通都堵塞了。
换了平时,上官羽衣准会引着四女悄悄避开,金钱帮人本就喜欢惹事生非,无风尚且能掀起三尺浪,若有点小事,还不推波助澜,闹个天翻地复?
但此时她自己都闲得无聊,正需要找点事解解闷,所以带着四女轻易地挤进了人群。
被围观的是两个人:一条三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横肉,醉眼眄斜,脚步不稳,将袖揎拳,一付惫赖相,是街上常见的那种下三濫流氓。另一个却是衣衫褴缕,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正坐在地下号啕大哭,脸上涕泪纵横?泥垢肮脏,却看不清面目,样子可厌亦复可怜。
老婆子边哭,边诉:“你这逆子,成天喝酒赌搏,把你老子留下的田地都卖了,今天又要卖房子,你让我这老婆子可怎么活呀。”
醉汉瞪着牛眼,叫道:“老婆子号什么丧!老子喝酒赌搏,你管得着吗?你再号,我连你都卖了!”
老婆子哭道:“卖吧,卖了倒好,就怕没有谁要买我这把老骨头呢!”
醉汉斜着眼,涎笑说:“有人要的,豆腐坊的金老头,七十岁没尝过女人味,正要个老婆呢!嘿,你去了,是道道地的老婆”呢!”“老”字拖得很长,意思是年老的婆子。
围观者哄笑起来。
上官羽衣不胜厌恶,皱了皱眉头。她业已明白,这是逆子不孝,欺侮老母。世风日下,这类事屡见不鲜,管不了的。
但四女都愤愤不平,尤其是小乔,柳眉倒竖,怒视那醉汉,随时可能上去教训他几拳。
那老婆子似乎看到了四女,见有人同情,胆子大起来,骂道:“你这孽子,真想卖我这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呀,忒也大
胆!我也不要这条老命了,和你拼了!”说着连滚带爬,向醉汉扑了过去。
上官羽衣听到“忒也大胆”四字,心中一动,觉得这不象是个贫苦老婆子讲的话。但没容细想,场上的形势已变得严重起来。
醉汉见老婆子扑来,骂声“你作死”,兜胸一拳,将老婆孔打得跌在两丈开外的地上,一时竟挣扎着爬不起来。老婆子踢足捶胸,呼天抢地,哭叫道:“天杀的,儿子打老娘呀,老天快开眼,雷打这畜生呀!”
小乔忍无可忍,分开人群,直向那老婆子走去。
几乎同时,上官羽衣听到边上有位长者掲头叹道:“卷毛狗这流氓哪里突然冒出一位老娘来了?他父母十年前早就死了,否则也不会容他变得如此惫赖。他今天在演一出什么戏?
上官羽衣一惊,看到小乔正伸手去扶那老婆子,老婆子伸手扶她的肩膀,衣袖褪下,露出白嫩的手臂,和她肮脏苍老的面容截然不同。她情知有诈,高叫:“小乔,小心!”手一扬,一颗金丸直向老婆子眉心印堂穴击去。
老婆子怪叫一声,凌空飞起丈余,稳稳地避过金丸,轻轻落在地上,冷笑道:“金丸仙子,名不虚传!”身手矫健,目露精光,哪里还有适才凄苦狼狈的影子,分明是江湖高手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