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嘴有时滔滔不绝。他最喜欢在餐桌上议论,好像自己什么都懂。这张嘴有时又在破口大骂,好像他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错错错,错的都是别人。这张嘴有时又源源不断。他总是停不下吃。每次家里有新买来的食物,他都理所应当往嘴里塞。新鲜的水果,他说是要尝尝味道。羊肉和牛肉,他说是发物,女人吃多了不好。鱼肉有太多刺,小孩吃了会卡喉咙。
宁文远进屋的时候,这张嘴就在动。宁强手里拿着一个鸡蛋,慢慢剥开。一片一片,粗短的手指轻轻撕下鸡蛋的 。 整个鸡蛋往嘴里塞,先咬上一大口,腮帮子鼓出来,眼睛瞪着,很艰难地咽下去。嘴里卡了些蛋黄,他用舌头在牙缝间剔着,上嘴唇从左到右突了出来。
宁文远等不了他吃完整个鸡蛋,打断道:“爸,妈可能是肺癌,这件事她和你说了吗?”
“嗯,知道了,她和我讲过。”
“上次你生病我妈也照顾你了,你能不能借我们一点钱,五六万也行,七八万最好。我要给我妈看病。”
宁强不说话了,眼睛翻了翻。他又开始剥鸡蛋的壳,沉默里滋生着他的傲慢。宁文远忍不住道:“爸,你说句话啊。你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你不要吵啊。”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午睡中刚苏醒,木然地吃着剩下半个鸡蛋,嘴唇上有一点蛋黄,他拿舌头舔掉,道:“这个医院也不一定准,很多是误诊,都是骗钱的,你不要急,再等等。”
“不会是误诊,真的很急,这钱就当我问你借的,可不可以?”
“你拿什么还啊?一家人不要说借不借的, 我是怕你被人骗。”
“到底怎么样你才愿意借钱,妈都要快要死了。”
“不是我不愿意借,是你们女人家太会乱用钱了。我和你说了别买车,你不听,要不是不买这辆车,钱不就都省下来。”他终于吃完了鸡蛋,有些噎,喝了一大口水,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继续道:你就是不会管钱,我把钱给你,你也乱用,别着急嘛。再等等。要是真的是癌,你让你妈少一点痛苦地走,也是好事啊。“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宁文远依旧是心头一冷。她道:“你到底怎么样才愿意借钱?我不要你的房子了,还不行吗?”
宁强闻言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好啊,你也知道是我的房子!我都没开口,你也敢要了,谁给你的胆子。小畜生一个,都是你妈教得好,我告诉你,这房子是我的,我死也要死在里面,你想都不要想,我就是捐掉,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那你也别想要我养老。我们就摊开了说实话,你来找我们,不就是怕一个人死在家里吗?你肯借钱,我就不追究以前的事。”
“放你妈的屁!以前的事?以前什么事,以前我对你们还不够好的?有钱我都带你去动物园玩,我还给你读书,你学校要订牛奶喝,五十块呢,我难道没给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牛奶不都是我喝的,带回来你也喝过的。“宁文远说完也笑了起来。太荒唐,竟然在争五十块的事,她笑自己太蠢,竟然还对宁强存有期望。
“胡说,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从来都不爱喝牛奶。我告诉你,你要是客客气气尊重我一点,我还能给你点钱,现在看来你脑子坏掉了,一点良心都没有。你以后也不用来了,有房子我还缺人养老啊,大不了卖掉住养老院。你倒是小心点,别让你妈死在别人房子里,晦气死了。”
宁强气得面红耳赤,宁文远却不恼,只是越笑越大声。她的笑声尖利狂乱,犹如指甲刮擦着黑板。宁强大吼让她不要笑。她却依旧无动于衷,笑得他一阵毛骨悚然,有些后怕。
“我让你别笑了,你听得懂吗?”宁强恼羞成怒,站起来就要给宁文远一耳光。这事他做得轻车熟路,一手揪领子,一手搞抬,对着面颊啪啪两下,正打反打。好的耳光清脆如拍西瓜。
可这次他没打下去,第一下就被宁文远格挡住,她顺势提膝,一下就顶在他肚子上,狠狠把他踹开。“你敢动我动一下试试?”宁文远后退一步,与他空出些距离,“小心点,这事还没完。”
宁强确实没打她,但摔了一个杯子壮胆,骂道:“你给我滚,快点滚。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下次你再来,我就弄死你,别想我的房子了,我死都死在里面。听懂没有!听到没有,说话啊,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一拳头。”
宁文远没说什么,走到门口,最后回头望了宁强一眼,权当给他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