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从青凌住处离开之后,再次去了王宫,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去王君的宫殿,而是去了偏殿。这偏殿实际并非在王宫之内,而是在宫外不远处的一个僻静之所,建筑格局没有太奢华,看上去简单、素净。虽说少了很多王室的威严,但是这里的看护却一点儿都不比王宫逊色。按照殿外张贴的告示,除了王室宗亲外,其它人一律不得入内,也正是如此,很少有人去过,玉衡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因为,在这里,住着一个人,玉衡的母亲。这里的守卫和侍女都是从小在王室服侍的,算是自小就侍奉在王君的左右,也正是如此,王君才派他们前来照看玉衡的母亲。虽说玉衡有权力随意出入,不受约束,但他还是会随手塞给守卫、侍女一点儿好处,或是钱财,或是从外带回的稀罕之物。
步入这偏殿的正院,除了风吹叶动,鸟语嬉戏外,没有任何的嘈杂喧哗,侍女行事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仿佛怕吵到屋中之人似的。在这繁华的京都,这里显得有些另类。玉衡的母亲就在这片楼宇之内,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的动静。
玉衡走到母亲的床边,跪拜了三下后,凑近跪坐在母亲的身旁。
他的母亲,自他出生前,准确的说,自打怀上他不久,就一直这样睡着。十八年过去了,可是她的容颜依旧是青春的模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忧愁,没有任何的欢笑,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冷落着岁月,屏蔽着这世上所有的烦恼。
她是现在长乐国王君扶瀛的亲妹妹,诗妍,也是唯一的同辈至亲,兄妹俩相差整整十八岁。诗妍出生之后,扶瀛格外的喜欢她,疼惜她,后来他们的父亲去世了,扶瀛继承王位后,更像一个父亲一样照顾着这个小妹妹。
“母亲,我回来了,托你的护佑,孩儿平安无事。我们赢了,赢回了我们的尊严,也救回了那些百姓。可是……可是,舅舅他不太好,为了拯救百姓,他深受其辱。看上去,他更苍老了。太医说,他情况不太好。我很担心他,可是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能让他好一些。”
玉衡内心的自责溢于言表。
“母亲,我想你了,虽然经常来看你,可我依然那么地想你。我已经失去你了,现在,我又可能会失去舅舅。他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害怕失去他,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玉衡脸上开始有些抽搐,眼眶的泪水已经在蠢蠢欲动,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将情绪宣泄出来。他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着,就好像是她主动伸手来摸着自己的脸一样,那种感觉是他无比期待,却又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
“母亲,司民主事跟我说,如果舅舅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我去争这个王位。我不知道怎么了,刚听到的时候,心里是抗拒的,可是很快,我就无法抑制心中的欲望。我明白,自己一直都有那样的野心,只是一直都不愿承认。其实,我很讨厌命运的安排,为何让我生在这王室?为何让我自幼就没了父母?为何又让我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存活于世上。自小到大,我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也许正是如此,让我能够看透很多现实,明白很多道理。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却又那么让人期待。我常常在想,假如,事情是这个样子,会怎样?如果在那个时候,做出那样的选择,又会如何?可是,现实是,我什么也左右不了,我就是个局外人。我不甘心,我渴望成为那个改变这个世界的人,而成为王君,就是最有可能、也是最容易实现这个抱负的方式。但是这样的话,就要与表哥为敌,与舅妈为敌,他们或许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去争夺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一旦我铤而走险,结果会怎样。也许我会成功,但更有可能是失败,本来这个念头就很疯狂。如果我失败了,那可能我就更加举目无亲了,甚至还可能会被流放,或者处死,那样的话,可能我就再也无法来看你了。”
说到这里,玉衡脸上露出了一丝担忧,或者是恐惧,他知道,最坏的结果,可能不只是自己受到惩罚,恐怕还要连累到母亲。这是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想到这里,他紧握的拳头开始有些颤抖。
“殿下,王君唤你,快些去吧。”
门外传来御前侍卫的声音。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玉衡收拾了一下情绪,对母亲叩拜后,起身匆匆离开了。
玉衡来到了王君的寝殿,王君摒退了所有的侍卫和宫女,只剩下他们二人。
“舅舅,你一定会好起来。”
“衡儿,你是个好孩子。”王君感觉自己嗓子有些说话不清,就示意玉衡给他倒了些水。“衡儿,叫你来,是有两件事想嘱咐你。我怕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不,舅舅,你不会有事的,太医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太医?我的身体,只有我自己知道。”王君苦笑了一下。
“衡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必安慰我了。你且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在这个世上,可能除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这件事,是关于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听到王君提到自己的母亲,玉衡颇为惊讶,从小到大,不管他怎么问,王君从来不肯跟他提起太多他母亲的往事,只是说她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因病英年早逝了,至于在这之前,她的生平,还有,到底玉衡的父亲是谁,一直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他也不敢问,因为他能明显看得出来他舅舅在面对这样问题时脸上的不愉快。现在,他竟然主动提起自己母亲的事情,玉衡自然万分期待。接下来,王君的每一句话,对玉衡来说,都无比的重要。
“事情还要从你母亲的成年礼说起。”
接下来,王君给玉衡讲述了那些已经埋藏了十八年的往事。
当时,公主诗妍在完成年仪式后,按照上任王君的赏赐,她可以去地宫的二层,在所有奇珍异宝中任意挑选一件,作为她自己的成年礼。诗妍开心极了,本来就好奇心特别重的她,对于这种选宝的事情就更乐此不疲了。起初,扶瀛并没有跟去,只是在仪式所在的大殿上等她选完回来答谢父君,结果过了许久都没见她回来,扶瀛有些担心,就跟父君请示了一下,前去寻她。
来到地宫,扶瀛在一个角落处找到了诗妍。当时她正站在一面镜子前,不断地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扶瀛很好奇,就走了上去。
“你这是在耍什么把戏?还没挑完吗?怎么这么半天不回去?”
“我已经选完了,就是眼前这面镜子。”
扶瀛打量了一下眼前这面镜子,也没看出来它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稍显大了些,可以照出整身。
扶瀛见旁边并无他人,就悄悄地凑到扶瀛耳边说,“这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它其实是扇门,通过这面镜子,能够进到另一个世界去。”
扶瀛听了一惊,虽说他也见过不少奇珍异物,但那都只是外观样子奇特,寻常不多见而已,而按诗妍所说,这面镜子,听上去更像是个法器。作为王室中人,知道有法器的存在,并不算稀奇,只不过,地宫里藏着法器,却是他头一回知道。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些法器是江湖术士的看家之物,根本不会轻易显露的。
诗妍一向不会信口雌黄,或者乱开玩笑,她说的话,扶瀛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眼前的这个东西,看上去就是一面镜子而已,怎么成了一件法器了?更何况,它哪里像是一扇门了?扶瀛下意识地用手碰了碰镜面,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这更加重了他心中的疑虑。
诗妍有点得意地说,“这个秘密,可能也就我能发现了,哥,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不光是扇门,实话告诉你吧,刚才,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
被诗妍这么一激,扶瀛有点儿不服气了,“这明明就是一面普通镜子,你还说能进去,怕不会是照出了个自己的模样,就当是进去了吧?”扶瀛故意一副想要取笑诗妍的样子。
“才不是呢,我才不会开那么低级的玩笑呢。”诗妍不爽地翘起了嘴。“敢不敢跟我进去?”诗妍突然下巴一抬。
“你这话说的,要是这真是一扇门,我有什么不敢进的。可是我摸着明明就是一面镜子,你倒跟我说说看,你怎么就把它当成一扇门了?”
“哎呀,你看你还是不信我,不是把它当成一扇门,它其实就是一扇门,只是你们没有发现它的秘密而已。来,我来教你。”
诗妍把扶瀛拉到了镜子前面。
“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诗妍让扶瀛与自己并肩而立,那面镜子刚刚好能够把并排的两人同时映在眼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记住你自己的样子,然后闭上眼睛,回想刚才镜子中的自己,努力让那个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越清晰越好。”
扶瀛仔细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按诗妍所说闭上了眼睛,努力开始去回想着自己的样貌。即便他的记忆力一直都很好,但确实很难一下子就把它清晰的还原出来,人的记忆是模糊的,更多的是用来印证所见是否熟悉,这跟照镜子有着本质的区别。要想让整个记忆的画面变得一清二楚,不是那么简单的。
“要多清晰啊?我感觉只有个大概的样貌。”
“集中全部的意念,去一点点的还原。你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脖子……一点点的去拼凑它,就好像,在给自己画像,一笔一笔地去勾勒。”诗妍笑着提醒道。
果然,这样有用一些,扶瀛慢慢的让那个脑中的自己变得越来越清晰,一点点的勾勒了出来,直到,他吃惊地发现,意念中的自己就如同照镜子一般清晰地站在面前,就好像现在自己动一下,它也会跟着动一样。虽然成功了,但扶瀛有了新的感悟,单从样貌上,最陌生的人,往往是自己。
“好,现在,慢慢睁开眼睛。”诗妍提醒道。
扶瀛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那面镜子,镜中还是自己的样子,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很快,他察觉出了问题所在,就是镜中自己的身后不在是摆放珍宝的柜子,而是一片原野。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往四下看了一下,发现这里已经不再是地宫的二层,而是不知何处的一片原野,而那个镜子,就那么凭空悬在那里,摆脱了支架,唯一能证明它还是那面镜子,而不是一扇门的是,伸手过去,自己和镜中人都同时触碰到了那个光滑而又冰冷的铜面。
扶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虽说自己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什么稀奇古怪都见过,可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慌了。
“瞧你那样儿,哈哈哈。”看着扶瀛的表情,诗妍捧腹大笑了起来。“看吧,我就说它是一扇门吧。”
“妹妹,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不会是刚才喝多了吧?”扶瀛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脸瞬间红了,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幻觉,而是事实。
“这是怎么一回事?诗妍,说,是不是你在捉弄我?这又是什么戏法?这到底是哪儿?”
“哎呀,哥,这不是戏法,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没我胆儿大呢?”诗妍对现在的处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意。“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能回去的。毕竟,我已经走了一回了。”
扶瀛稍微放心了些。
“既来之,则安之。走,咱们去那边的村庄逛逛去。”
“诗妍,咱们还是回去吧,父君他们还在等你呢,我是看你半天不回去,才来找你的。不能让他们等太久,咱们下次再来玩,好吧?”
“哎呀,哥,你放心好了,我上次回去之后,特意看了一下,不管在这里面待多久,回去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时间一点儿也没有变。我刚才只是因为研究这个镜子,所以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而且,我发现了,每次进来,到的地方都一样,都是这里。我已经有些熟悉这里了。上次我进来,就是去的那边的野花甸,还有那边的山谷。”
“那……那这里面的世界安全吗?”
“不知道,应该安全吧,放心好了,感觉这里还在咱们长乐国的境内,民俗都是相似的。哎呀,哥,走吧,咱们去那边看看去。”说完,她不由分说,拉起扶瀛的手,就往远处跑去。
直到他们进了刚才所指的那个村庄,才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俩又去往附近的村镇,发现还是空无一人,让他们感到担心的是,这里大街上一片狼藉,好似被洗劫了一般。路边的店铺大多门户大开,里面也是一团乱。他俩感觉有些不妙,这显然不是安全的征兆。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个人,背着包袱,魂不守舍的。
“这位大叔,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们拦住那人,试图知道到底这里出了什么事。
“赶紧跑吧,北寇贼兵要来了,镇里的人都逃难去了。”那人奋力挣脱开,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
“北寇贼兵?我长乐国怎么会有北寇贼兵?”虽说有些不解,但自小到大安逸的宫廷生活,让他们习惯了太平盛世,以至于在听到这样的警告之后,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反倒因为知道了真相而有些不再慌乱。
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一队身着异国兵服的士兵冲了过来,个个凶神恶煞的,边冲边四处搜罗着,嘴里骂骂咧咧的。
“妈的,都跑光了,什么也没剩下。”
很快,对方的头目发现了隐藏得很失败的扶瀛和诗妍,其实刚才,他们俩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可是,这种情况,他们还从未遇到过,哪怕扶瀛早已成年,可在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逃跑这样的意识,以至于刚才,扶瀛拉着诗妍,在原地徘徊犹豫了半天。最后,两人竟然想起了儿时的躲猫猫,天真的以为,只要躲起来,就不会被发现。
那人脸上露出了失而复得的贪婪,策马扬鞭带人扑了过来,把他俩团团围了起来。
“我乃长乐国公子扶瀛,这位是公主诗妍,你们是何人?见了公子公主,还不快快行礼?”虽说心里怕得要死,可扶瀛那种高贵的底气还在,勉强还能逞能一会儿。
“哟,还公子、公主呢,哈哈哈哈。”头目哈哈大笑起来。“难不成,你们的子民都跑了,留你们两个来孝敬我们?”说完又是一通大笑。“总算今天没有白来,把他俩带走,男的做苦力,女的带到我营帐之中,今晚好好伺候我一下。”
一听到这里,扶瀛和诗妍彻底慌了。他们明白,现在根本不是讲规矩的时候,眼前这些人,听上去并非简单的兵匪,兴许真的不是南境之人,北原时常袭扰南境边陲的传闻他们也是听说过的。显然,这些北原兵寇并不会放过他们,一个个如同见到肉的野狼一样垂涎欲滴,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扶瀛下意识地将诗妍护在了身后,自己的身法毕竟还是有一定的修为,这当下,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妹妹。
显然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而且手头都有兵器,几个回合不到,扶瀛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但他仍然死死地挡在诗妍的身前。此时的诗妍无比的后悔,“对不起,哥哥,都怪我。”她边哭边骂着自己,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扶瀛本就养尊处优惯了,修习的身法也多是花架子,很快就体力不支了,在被人戏耍一番后,一脚踢飞,连带诗妍一同向后重重地撞在了墙上,跌落在地时,扶瀛的头磕在了一块儿石头上,昏了过去。诗妍虽还清醒,但这一下也撞得不轻,加上扶瀛压在她身上,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早已没有了力气。那些士兵看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一个个贪婪地靠了上来。诗妍在恐惧中挣扎着向后挪着,不过很快就再次撞到了那面墙。诗妍明白,再也没有退路了,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涌了上来,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空中突然传来嗖嗖的声音,随着几支羽箭飞过,近前的几个士兵应声倒地。北原兵寇大惊,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正挥舞着刀枪冲了过来。不过见来者兵力并不算多,这帮北原兵寇并没有自乱阵脚,在头目的指挥下,他们很快恢复了阵形,正面迎了上去,现场一时间陷入了刀光剑影。
战斗很快归于平静,这帮北原兵寇被斩杀大半,剩下的向北仓皇逃窜而去。
“追?”一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