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了，我是你爹！我做事儿还轮不着你来管，别以为你给我花两个钱儿就能吆喝我，我就是到死也还是你爹！”

叶英明恼羞成怒，知道自己不占理，便拿出父亲的威严来压小雨，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跟小雨装腔作势，死撑着圆谎罢了——他退掉保险根本不是因为医院报销有问题，而是为了换出点钱来，买别人忽悠给他的“神药”。

十年来，叶英明所交的保险金大约有三万块，却仅仅为了几千块钱就把明显更贵重的保险退掉了，不知道他怎么算的这笔账。也或许，他的一生就是一本糊涂的烂账，早已算不明白。

本来小雨也怀疑叶英明退掉保险另有隐情，因为往年她都会提醒叶英明，毕业两年来她也会直接拿钱给他，叮嘱他交保险。可今年小雨初到北京，用钱的地方多，大上个月开工资时想要帮叶英明交上，却被他含混着糊弄了过去。她还琢磨着今年叶英明怎么这么出息，自己竟把保险交了，哪想到他是退了保，更没想到，他又被人骗了。

很久以后，小雨才从周姨的口中得知了此事的真相，而那个叶英明曾以为的“神药”，其实不过就是几样寻常中药材的混合物，说是对肿瘤有奇效，实则屁用没有，没把身体吃出问题就已经是万幸了。

白白被骗了几千块不说，倒把真正救命的保险给退了，真是讽刺。而这也就是说，叶英明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却一直拖着不去医院，反而迷信各种中药偏方，各种以身试药，最终病没治好，钱被骗光，保险也没了，只能反过头来再找小雨。

所以，那句话怎么说的，人蠢不怕，就怕蠢人不知道自己蠢，知道了又不承认自己蠢，是为真蠢。

小雨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那句“我不就是花你点钱吗”尤其叫她刺耳。

叶英明心里难道不清楚她是如何凑出这些钱的吗？不，他清楚得很。住院这几天，他口口声声对小雨“愧疚”，一口一个“对不起”，可关键时候他说起话来倒是毫不客气。言语间更是充满不屑，可他也不想想，自己不就是连这点子救命钱都没有，才落得今日这般光景！

越是没钱，口口声声说不在乎钱，越是没有正确的金钱观，最后反而越要受钱拖累。叶英明活了一辈子也没明白这个道理。而也正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知道她不敢忤逆自己，所以伤害起来才驾轻就熟，肆无忌惮。

多年来，叶英明一直就是这样对小雨的。只要他生气，就会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怎么扎心怎么说，还经常以近乎自残的方式逼小雨先低头道歉。

以前，每次两人发生争执，叶英明都会在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雨受不了叶英明这样伤害自己，也就乖乖道歉认错，哪怕不是她的错。她的畸形性格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此。她也曾无数次劝叶英明戒烟，可他却从来不听。现在，叶英明患上膀胱癌，医生说最大的诱因就是抽烟，可以说是自食恶果了。

自己种下的因，等到后果不可收拾，叶英明便又会变脸，露出一脸可怜相，让亲近的人给他收拾烂摊子，然后再轻描淡写地说句“对不起”求得他人原谅。那意思是你看我都这么惨了，你就别跟我计较了，你要是计较了你就是小气，就是坏人。搁在以前，这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放到现在，这就是典型的我惨我有理。

以前他被骗时是这样，现在，生病、退保险又是这样，不痛不痒地说一声“对不起”，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所有的经济压力都压在小雨一人身上。

可她又能怎样？她要怎么和一个生了病的人计较？

“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爸！”

“他毕竟把你养这么大了呀！”周姨以及其他亲戚都这么说，可至于叶英明是怎么把她养这么大的，她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扭曲成长的，他们却一概不管。

要么看不到，要么看到了也选择性视而不见。在这部分人的观念里，把孩子生理上抚养长大就已经是功德圆满，至于他们人格是否健全，心理上是否健康，则全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外人只需要看到这个孩子长大的表象即可，其他的有什么要紧呢？尤其是他们中已经为人父母的，更是要站定自己的立场。

这也就是说，无论叶英明做过什么蠢事，他都是个“伟大的”父亲，小雨这个做女儿的都得接着，不然就是“不孝”。一旦她被人扣上这样的帽子，别说会被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若哪天被有心人放到网上，在这个键盘侠满天飞的时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小雨心想。可怎么也没料到，这些她本以为多余的担心，某一天还真发生了。

当然，这又是后话。

补缴完住院费后，小雨的两张信用卡都划了满额，加上之前交的一万押金，她现在已然负债累累，几年来工作、写小说积攒的存款，这下子真是一文不剩，全都上交了医院，她只觉头重脚轻，一阵空虚。

“躲不了的，就只能默默承受。”

小雨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这种时候一定不能泄气，要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问题才行…想起半年前，她曾像有预感般，为叶英明在网上买了一份补充医疗保险，没想到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也算是歪打正着，不幸中的万幸了。一想到好歹能报销一部分住院费用，挺过这阵子就会好很多，小雨便重拾了部分希望。至于信用卡，就分期慢慢还吧。

晚上，等到叶英明睡了，小雨捧着笔记本电脑，在医院走廊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开始借着灯光写小说。

想要快速摆脱眼前的困境，她必须牢牢抓住那个小说影视化的机会。只是，一天前，她打电话给上次联系自己的影视公司，想要知会对方一声，要晚些才能将小说完结交稿，可打了几遍那边却一直无人接听。小雨有些忐忑，不过想一想，马上就过年了，人家大概也放假了，只得作罢年后再说。

对着屏幕，小雨难以静不来。向走廊另一头望去，像她一样的病人家属们，都七七八八地躺在跟医院租来的铁床上，鼾声四起。那铁床又破又窄，翻个身便一阵吱嘎作响，谁动作大了点儿，便会惹得隔壁床没好气地皱眉头。

一时间，她有种错入罗生门之感。世间百态，此刻全浓缩在这医院的一个小小科室里。

“值得吗？”

小雨不由得发问。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然而张爱玲早就说过，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当小雨问出口时，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

那是爱消逝的声音。连带着那些她想掩埋掉的回忆，一起涌了上来。

曾几何时，在小雨母亲离世后，她也一度想与叶英明，这个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可如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走廊几米远处，那只日光灯大概给烧坏了，一明一暗地闪着，使本就破旧的医院多了些惊悚的味道。小雨头抵在墙上，呆望着走廊的天花板，指尖久久打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