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转头望了一眼师父,一脸羞愧。
“尊师,朕曾经与兄弟花萼相辉,棠棣竞秀,和这些鹡鸰一样,患难与共,欢喜同享。不知何时,被谗言所惑,不知不觉,兄弟失和,手足离心,这是朕的过错!”
王毛仲听了,惊慌失措,立刻退到门后,不敢近前。
诸位兄弟并肩立在李隆基的周围。
李宪道:“记得开元二年,陛下登基不久,大郎刺岐州、二郎刺豳州、四郎任华虢岐三州刺史,五郎最忙,在泾豳卫虢等州奔波。那时,我们兄弟五人,一年才能见一次,您经常写信给我们,询问饮食起居,彼此关怀,真可谓是鹡鸰在原啊!”
李隆基戚然动容,道:“是啊!你们写来的信函,朕至今都还珍藏着呢!”
李宪悄悄地推了一下李范。
李范壮起胆子,道:“四郎曾收到陛下的一封信。信中说, ‘田氏分财,庭前荆树枯瘁;夷齐让国,共采首阳蕨薇。天下之乐,莫如兄弟。’四郎铭记您的情谊,愿终生追随,永不变心!”
“朕记着,你回信时,讲过一个故事,说 ‘昔日魏文帝诗云: ‘西山一何高,高处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轻生羽翼。’”
“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半夜三更。我已经躺下了,一觉醒来,想起白天接到您的信函,忘记回复了。于是,披衣起榻,一直写到了天亮!”
高力士笑道:“岐王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看了您的来信,当时曾说 ‘服药而求羽翼,不如骨肉兄弟的天生羽翼。’在陛下眼里,诸位兄弟都是他的羽翼啊!”
李范的唇角勾了一下,道:“既然决定要与您做骨肉兄弟,天生羽翼,四郎必定永不反悔。江湖传言说,四郎自诩可以做大唐皇帝,不知陛下是信还是不信?”
李隆基愣怔了片晌。
“如果给你一次选择,或做继天立极的大唐帝王,或做富贵安乐的闲人王爷,四郎会选择哪一个呢?”
李范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李隆基反手就把问题抛了回来。
“那还用选择吗?四郎必定要做一个富贵安乐的闲人王爷!”李范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刚才,朕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你选择要做继天立极的大唐帝王,一定会爽快地脱下身上这件云龙纹织金绸袍衫,披到你身上。在朕心目中,兄弟情比帝王之位更重要,更珍贵!”
李范含泪与他相拥一起。
回看王毛仲,这厮害怕掉脑袋,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群鸟争鸣,翔集庭前。兄弟相亲,感人心怀;兄弟相安,终身无间。
见此情此景,宋璟叉手道:“陛下,世间最难得者为骨肉兄弟,请勿伤手足之雅。今日与诸位同观鹡鸰翱翔,真是赏心悦目啊!”
“宋卿,朕曾与兄弟们立下一生友爱的刻骨铮言,一定不会忘记的!”李隆基道,“朕想要写一篇《鹡鸰颂》,制成横幅,挂在寝宫中,日看一遍,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可恨两位燕许大手笔都不在眼前,为您记录下友悌之祥!”
“有一人文笔颇佳,可召他前来为朕起草文章。”
“不知陛下所说的是何人?”宋璟询问道。
李隆基道:“东宫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
宋璟不禁笑了。
提起这位鼎鼎有名的毒舌魏光乘,可谓是无人不知!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嘲谑别人,给同僚起花名。
魏光乘曾在武周时期任左拾遗,同处一室的同僚,不管职位高低,人人都获得了一个诨号。
姚崇身材高大,走路急,被起诨号“赶蛇鹳雀”;卢怀慎走路喜欢看地板,叫“觑鼠猫儿”;姜皎又肥又黑,叫“饱椹母猪”。
倪若水皮肤黑、没有胡须,送诨号“醉部落精”;齐处冲视力不好,看东西爱眯眼,叫“暗烛底觅虱老母”;吕延嗣头发少,叫“日本使人”;李广腮帮子比较大,叫“饱水蛤蟆”。
坐品朝士,口无遮拦,魏光乘得罪太多人,被贬为新兴尉。
开元初年才被李隆基召回朝中,任东宫左清道率府长史。至此,人也老实了,开始钻研学问。
多年后,文思敏捷,下笔有神,成为朝中赫赫有名的一支文笔。
宋璟立刻遣人前往召来。
魏光乘很快就赶到麟德殿前,看着满天飞翔的鹡鸰,酌古斟今,推敲字句,不出片刻,就将一篇一百多字的《鹡鸰颂》献于御前。
高力士已在麟德殿前准备好纸笔。
面对空白的越州细黄状纸,李隆基虽然擅长八分隶字,但他担心隶书书写呆板,下笔时,还是选择了行书书写。
诸王、百官和叶法善天师看着他龙蛇飞动。
游走间,字字遒劲峻爽,柔而有骨,神气逼人。
顿挫提空之间,每一笔都带着二王的萧散洒落、清劲丰厚。
《鹡鸰颂》前序为李隆基自己所做:
“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暌谈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每听政之后,延入宫掖,申友于之志,咏常棣之诗。邕邕如,怡怡如,展天伦之爱也。”
“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数,栖集于麟德殿之庭树,竟旬焉。飞鸣行摇,得在原之趣,昆季相乐,纵目而观者久之。逼之不惧,翔集自若,朕以为常鸟,无所志怀。”
“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才雄白凤,辩壮碧鸡,以其宏达博识。召至轩槛,预观其事,以献其颂。夫颂者,所以揄扬德业。褒赞成功,顾循虚昧,诚有负矣。美其彬蔚,俯同颂云。”
正文为魏光乘所作。
文曰:“伊我轩宫,奇树青葱,蔼周庐兮。冒霜停雪,以茂以悦,恣卷舒兮。连枝同荣,吐绿含英,曜春初兮。蓐收御节,寒露微结,气清虚兮。桂宫兰殿,唯所息宴,栖雍渠兮。行摇飞鸣,急难有情,情有余兮。”
“顾惟德凉,夙夜兢惶,惭化疏兮。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实在予兮。天伦之性,鲁卫分政,亲贤居兮。爰游爰处,爰笑爰语,巡庭除兮。观此翔禽,以悦我心,良史书兮。”
玉昆金友,羡兄弟之俱贤;伯埙仲篪,谓声气之相应。兄弟翕服,谓之花萼相辉;兄弟联芳,谓之棠棣竞秀。
在众臣的心目中,李隆基依然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帝王。
在众兄弟的心目中,他只是那个仪表俊丽、英武果断的李家三郎。
李宪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心中默默地祈祷,昊天大帝见到此情此景,不要再封闭关中的龙潭泉源,不要再降灾于人间。
百戏表演和马球比赛结束,鹡鸰仍然飞集于麟德殿前,长达十日之久,才慢慢散去。
洋洋洒洒《鹡鸰颂》,戚戚怡怡兄弟情,很快就传遍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