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激忿填膺,越说越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臣罪孽深重!请陛下饶恕我一次!”韦巡不停地叩首求饶,汗水湿透了他的袍衫。
宋璟和苏颋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朕夜夜为长安百姓的口粮辗转反侧;你可知,宰相宋璟、苏颋不顾安危,亲自跳入冰冷刺骨的黄河中,就为了勘探地形,想方设法改进黄河漕运!”
“陛下,臣知错,知错了!”
听着韦巡的哀嚎,他的声音渐渐轻软了下来,又夹着怒其不争的失望。
“朕向来反奢靡、退享乐、崇节俭、尚朴素。作为朝廷命官,你不懂一米一粟来之不易的道理,又如何懂得为官之道?今日起,革去所有职务,笞杖五十,永不录用!”
李隆基拂袖而去。回到帝驾上,阒然无声地闷坐着。
堵在心头的熊熊怒火,让他心跳加快,呼吸困难。
高力士低声道:“陛下,韦巡已经伏法,我们起驾回宫吧,王皇后携赵昭仪、刘充媛、杨贵嫔、武婕妤、还有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正在大明宫丹凤门恭迎帝驾呢!”
李隆基长叹一声。
帝驾重新起步,不一会儿,就到了大明宫前。
高力士掀起茶黄色云龙纹暗花暖帘。
正要起身,忽然听到帘外有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儿臣尊迎父皇回京,嗣谦太想念您了!”
这软糯玉润的声音,瞬间除去李隆基心头的不快。
他疾步跳下车舆,一把抱起李嗣谦,欢快地兜起了圈子。“朕也太想念你了!太子开始读书了没有?认了多少字了?”
皇后王菱牵着陕王李嗣升立在人群前,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和失落。
“儿臣会背汉乐府的《江南》《长歌行》,北朝民歌《敕勒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王勃的《江亭夜月送别》、李峤的《风》、孟浩然的《春晓》等等,有五十几首诗歌呢!”
赵非儿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仔细护着李嗣谦,生怕他们父子俩太激动,一不留神,孩子会摔下来。
“太子聪慧,十分像您。开笔破蒙后,先生教过的字他都过目不忘,现在能认识一千字左右,在皇子中进步最快,深得太师、太傅的夸赞!”
“很不错,太子读书很用功!”李隆基掂了一下他的体重,道,“朕将你抱在怀里,感觉你长高了,也长胖了,每顿吃多少饭?”
“父皇,阿娘说长安缺粮严重,很多百姓食不果腹。儿臣身为一国太子,岂敢多吃?每顿吃一盌饭就够了,我要将省下来的米面、菜蔬,捐给百姓吃,让他们每个人都能吃饱喝足。”
李隆基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疼爱地摸了一下李嗣谦的脑袋,半嗔半笑道:“傻孩子,你是大唐太子,不吃饱饭怎能长大?不长大,将来如何治理国家,让百姓都吃饱饭呢?”
李嗣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放下太子,李隆基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揽过赵非儿的肩膀,三人一起往丹凤门走去。
“褚常侍编撰的《论语》《孝经》等教材,送到长安没?”
赵非儿温柔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已经送到妾的宫中了。”
“等到褚常侍忙过这一阵,朕就将他调回长安,让他亲自来教导太子学习《论语》和《孝经》。”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从王菱和诸位嫔妃面前经过,李隆基始终抬头没看她们一眼。
大明宫蓬莱殿里,火烛银花耀人目,鸟革翚飞锁彩轩。
王菱身穿甜白色的素绉缎中衣,秀发披垂,不施粉黛,端坐在狻猊缠枝葡萄铜镜前。
凝视着铜镜中那张姣美又带着疲倦的脸庞,王菱心潮涌动,三寸心房里,好像盛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洋。
黑风孽海、碧波横流,一浪一浪迎面扑来的,都是历历往事。
遥想武周时期,她和李隆基同甘共苦,共同参与策划唐隆之变、先天之变,诛杀韦武一党和太平公主一党,为大唐王朝力挽狂澜。
那时候,他们是既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也是风雨同舟的夫妻。李隆基尚能对她嘘寒问暖,关怀一二。
随着后宫嫔妃越来越多,色衰爱弛,她在李隆基心中的分量,似乎越来越轻。
从临淄郡王的正妃,到母仪天下的大唐皇后,日日头戴珠翠凤冠,身穿衮衣绣裳,住在银屏金屋里,李隆基给足了高位厚禄和富贵荣华,真正想要的,却是那么难以得到。
“典儿,陛下今夜住在哪里?”
名唤典儿的宫婢迟疑了少时,慢慢走到王菱面前,福身一拜。
“皇后,陛下今夜住在珠镜殿。他最疼爱太子殿下,那么久没见到太子,一定去辅导功课了。”
王菱嘴里轻哼了一下。
典儿不敢说“陛下最疼爱昭仪娘娘”,转说“他最疼爱太子殿下”,多么机灵聪慧的婢女啊!
转头回望了一下床榻上,陕王嗣升已经沉沉睡去,脸颊上还挂着一滴晶亮的泪痕。
入睡前,嗣升伤心地哭了。他说父皇久别长安,回来抱了太子,却没有看他一眼,心里很不开心。
王菱和杨芊芊安慰了很久,才渐渐停止哭闹。
孩子得不到满足,可以哭闹,可以撒泼。她是大唐皇后,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
在人前,她应该永远是一副才高行洁、温良贤淑的模样。
典儿不忍心与那失落的眼神对视,眼皮微垂,看着王菱那双无处安放的手。
想了很久,才开口道:“皇后,祁国公正在病中,您多次上书陛下。他说回长安后,会去王府看望祁国公的。所以,婢子猜想,明日,他一定会来蓬莱殿的。”
“明日不会来的。”王菱落寞地站了起来,轻轻抖了抖素绉缎上的折痕,“他的叶尊师也在病中,与之相比,祁国公只是一个空食国禄的无用丈人而已!”
“皇后今日主持迎驾,一定累坏了,您早些歇息去吧。陕王这里,婢子会照看着的。”
典儿害怕王菱会说一些让她接不上话的话,急忙扶着她朝内殿走去。
透过轩窗望出去,大明宫里瑶台银阙,灿若披锦。
此时的李隆基正在珠镜殿的花前月下,与他最爱的女子耳鬓厮磨。
不知道,他是否还惦记着任劳任怨的糟糠之妻,正在盼望他的一声慰问;是否还挂念着那位以袍换饼的岳丈,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呢?
王菱暗暗叹了口气,随着典儿进内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