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谧披上衣服,来到了前殿,寒山寺因为是妃嫔女眷入内祭拜供奉的寺庙,之中僧侣少的出奇,只是专门请了几位有德的高僧在这里主持而已。此时寂寥的大殿里面依然空无一人。
墙角的香炉里面袅袅地散发着檀香的气息,将整个大殿笼罩地如梦似幻,迷离空灵。
苏谧走上佛前,轻轻合上双掌,以一种谦卑而又宁和的心态静心体会着身边的一切。
“二小姐,”陈冽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几分的担忧。苏谧清醒过来已经三天了。齐泷生怕苏谧在这里养病,周围的人伺候不周,所以把采薇宫院子里苏谧贴身的人都调来了。
“我没有什么,”苏谧转头对他安慰地笑了一笑,又转身看着那虚无的佛陀,忽然问道:“冽尘,你恨齐国吗?恨倪源吗?”
“当然恨了,”陈冽毫不犹豫地说道:“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多少家人,是我们的敌人,当然有仇恨。”
“那么齐国呢?”
陈冽弄不清楚为什么苏谧要这样询问,他思量了一会儿,说道:“也是吧,是它覆灭了我们的国家,”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是单纯的说是仇恨,恐怕也不是很贴切,战场之上,我们杀齐军,齐军也是杀我们……”
“那么等报了仇,你准备如何?”苏谧打断了他的疑惑思索,问道。
报完了仇?陈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身为一个军人,他已经习惯于服从命令,从前的卫国,现在的南陈,都让他没有丝毫思考的余地,单纯的听从命令而已。
如果让自己真正的选择的话……
他忽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听见她在悬崖边遇害的时候,那锥心刻骨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那样极端的心痛和迷茫,让这个世间一切的仇恨、悲喜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直到听到她获救的消息,他才得以解脱。
初春的时节,山野之间的阳光比较起宫廷更加的清新灿烂,那斑驳的光线透过窗外刚刚生出嫩绿的枝丫,投射到她侧立的身上。她站在这温暖和煦的阳光的边缘,却是任何的温暖都无法融化的清冷孤寂。
“我只希望能够跟随在小姐的身边而已。无论你作何的选择,我一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一种冲动让陈冽忽然跪倒在苏谧的身边,仰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明白,像是以前山中那样的快乐无忧的日子也许是永远也不会再拥有了,可是之后的道路还是那样的漫长,无论是什么样的方向,他都希望陪在她的身边,也许自己一辈子的意义不过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他希望能够为她遮挡哪怕是片刻的风雨,让她有一天能够重新见到灿烂的阳光……只要她活着,只要可以看见她站在阳光之下,就是一种最真实的幸福了。
苏谧回过身来,眼中带着几分水润,“我知道,无论谁抛弃我,离开我,你都永远站在我的身边。至少我还有你,会留在我的身边。”她还是有亲人的,她不是完全孤独的。
晨光渐起,院子里面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枯叶禅师渡步而入。
视线平和中带着几分慈和怜惜地看着殿中的苏谧,枯叶的眼神转而落在陈冽的身上,略显出几分惊异,他问道:“这位施主的根骨奇佳,武功似乎是与老衲的数路相同,不知道是何人所授?”
“自然是卫国故人了。”苏谧轻声一笑。陈冽的武功是自己的父亲亲手所教导的,自然与枯叶禅师是同出一脉了。
想起自己的爱徒,枯叶心神也一阵恍惚难过。他看着陈冽,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惋惜。他目光如炬,立刻看出陈冽所学并不精深。
苏谧注意着枯叶的神色,忽然笑道:“冽尘还不快跪下谢恩,大师动了爱才之心,有意指导你的武功,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枯叶微微一怔,转而神色开朗笑道:“好,老衲已经是将行就木的人了。正愁着一生所学无人可以传授呢。如今施主倒是帮了一个大忙,解决了老衲的一桩头痛啊。”
“呃?,”陈冽有一瞬间的呆滞,被当今天下第一的武学高人指教武功,这对于任何一个修习武艺的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好像是好酒之人遇上绝世佳酿,好色之徒见到天仙绝色,陈冽也有一瞬间的动心。
可是他转而看着苏谧,如果自己离开她的身边……
看出陈冽的迟疑,苏谧对他一笑道:“你放心,我们恐怕还有不少的日子要住在这里,暂时是不会离开的。难得大师肯指导你的武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放过。”一边以坚定的目光看着陈冽。
陈冽犹豫了一下,终于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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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繁忙,政务纷迭,宫里已经快马加鞭赶来报信,齐泷不得已只好辞别了寒山寺,皇后也一同回宫,原本要带着苏谧一起回去,可是苏谧以身体尚弱,无法行动为由推辞了,要呆在这里养病。
齐泷也无奈,只好叮嘱了几句就带着车马依仗回宫去了。
苏谧倚在靠枕上,看着窗外,外面几只耐寒的山鸟蹦蹦跳跳,用嫣红的嘴角拨开草丛枝丫,寻觅着其中隐藏的食物。她心中虽然抑郁不定,可是空旷的山林,悠长的田野,延绵不绝的高山清泉、行云流水都让她不自觉地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山中无日月,这一段山间的岁月难得的悠闲而且惬意。
齐泷的车驾走后不久,觅青就疑惑地问道苏谧:“娘娘为何不跟随着回宫呢?如今娘娘正是盛宠的时候,竟然要留在山里,万一皇上忘了您呢?”
“我选择留在这里,正是为了皇上的宠爱啊。”苏谧笑了笑说道:“盛极必衰是天下所有事物的常理,我一直盛宠不衰,如今也已经数月了,而皇上不是那种长性子的人,数月的宠爱,足够他厌倦一个女人了。就算是在我身上的关注时间长一些,感情真一些,不会有厌倦,但是热情肯定也不如从前,而且马上就是新人入宫,到时候,我的宠爱难免受到冲击。”
“不如暂且离开宫廷,让他在盛宠和眷恋的时候骤然失去,这样才会存着一种热切的思念。民间人们常说,‘小别胜新婚’就是这个道理。”苏谧不无嘲讽地说道:“等宠爱衰落,想要再使用这一招可就没有用处了。”
她将因为山间的细风吹散的刘海儿拢了拢,继续说道:“另外也是为了这次刺客的事件避一避嫌。”
“这一次刺客的事情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觅青奇怪地问道。前几天宫里头就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查明这一次的刺客是栋梁会的人所为。
“呵呵,这一次的刺客事件可是远远没有结束呢,”苏谧轻声一笑,“王家故意拿栋梁会出来做挡箭牌,这一次又偏偏没有除掉我们两个,棋错一招,只怕是要倒霉了。依照倪源的老谋深算,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如今朝堂上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连自己的儿子都差一点丧命,倪源怎么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呢?王家既然想要把这件事嫁祸给栋梁会,他正好可以咬住这个不放了。联系到去年的时候,天香园刺客的事情,别忘了,当时栋梁会的刺客可是就隐藏在皇后娘娘召来的戏班子里面啊。”苏谧冷笑道:“只要他布局巧妙,手段不落痕迹,有心人难免要想到些什么,哼,私通敌国的组织,结交对大齐图谋不轨的敌人,这样的罪名足够让王家头疼很久了。”
“可是……倪源只怕并不知道这一次的刺客是王家的手下吧?”觅青疑惑道:“万一倪源真的以为是栋梁会的人呢?”
“无论他知不知道实情都一样,只要他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就行。”苏谧笑道:“而且……”
后面的话苏谧没有说出口,她认为倪源是会知道的。栋梁会与他为敌多年,只怕其中早就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他的卧底细作了,如何会不知道此事其实是与栋梁会无关的。然后只要稍微联想,不难明白一切。
对于自己的敌人,苏谧一直有着一种莫明其妙的自信,她始终觉得倪源这个人不是那样的简单,有时候,苏谧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仇恨使得她把他看的太高了。
苏谧甩开不找边际的猜测,继续说道:“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只小虾米,却偏偏作了这件事的中心,稍有不慎难免要被卷进去难以脱身,现在自然是要避一避风头的好了。”
而且正可以安然地享受这样的一段悠闲日子,苏谧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清新自然的景色。枝头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清晨的朝阳,在刚刚发出的嫩绿的叶子上轻轻地颤抖,摇摇欲坠,下面新开的小花洁白粉嫩,
她格外的喜欢在这样悠闲的时候时常依靠着回廊,或者直接坐在草地上,看着柳树上抽出的新芽,那嫩绿的颜色让人看着就欢喜。自己疲惫地日子已经过得太久了,她早就厌倦了那些心计和暗算,烦腻了那些栽赃和陷害。正好那这一段时间来休息一下。山间的生活平凡而闲适,不用去虚情假意地做戏,去强颜欢笑地奉承,只是可惜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觅青犹豫了一会儿,又出言问道。
“不会太长时间的,不久就是太后她老人家的生辰了,任朝中的各部官员如何折腾,也不会闹到太后的生辰上去。倪源也必然知道点到即止、见好就收的道理。一旦拖延到了太后的生辰上,什么事端都要压下去了。”苏谧遥看着天边的朝霞,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这里向山下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山谷之中弥漫起层层的雾气,笼罩了山野。
没有过上几天,齐泷又派人前来迎接她,被她以病着的名义退掉了。虽然距离遥远,赏赐的东西还是时不时地送进来山里来,表示着九五至尊并没有把她完全的忘记。
小禄子手脚勤快,每隔三五天就要回宫中取用衣食器具,顺便也把宫里头的消息传递了回来。
这几天朝廷上果然掀起轩然大波,起因是刑部的人在新一次的全城搜捕剿灭栋梁会余党的时候,查出了一位吏部的侍郎竟然有私通栋梁会的痕迹,因为此事迅速地引发了一场刑狱以及朝廷上的争论。再加上新近科考中举的众多寒门士子入朝为官,使得朝中波澜不断。
两方的朝臣相互攻讦,吵得不亦乐乎。甚至连八百年前的贪污受财,举止不恭之类的大小错误都被翻检了出来重新狠炒了一遍。
齐泷被闹得头大如斗,烦不胜烦。
不仅在朝廷上,连后宫之中这些日子都格外的紧张,小禄子还偷偷地带回来消息说,原本在天香园夜宴的那一晚负责侍奉安排的几个首领太监,都莫明其妙地丢了职位,原本在刺客的事情之后,宫中经过了一番排查,这几个人都是确信清白无辜的,不然也不会继续呆在首领太监的位子上了。如今却被打入大牢,据说还被严刑拷问了呢。
“按理说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怎么这个时候又翻了出来呢?”小禄子摇摇头,大惑不解地说道。
苏谧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望着窗外明灿灿的阳光,没有言语。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这件事情以数名官员的左迁和告病隐退而告终一个段落。朝中的势力经过一番细微的调整又一次稳定了下来。而苏谧也到了回宫的时候。
一大清早,她起身来到佛堂前,等候着拜别枯叶禅师。
枯叶看着苏谧,长叹一声道:“施主可是已经决定回宫了?”
“若是不回宫,我还能往哪里去?”苏谧反问道:“大师可知天下可有苏谧的容身之处?”
枯叶长叹道:“一切皆有命数,施主此生与宫廷有缘,在别人看来,贵不可言,可是与自己来说,却未必是福份啊。”
“嗯。”苏谧不置一词,她向来对命数之类的言语向来不屑一顾。
“施主心中的恨意太深,贫僧也不指望可以凭借三言两语化解,只希望施主平日行事的时候多怀仁慈之心就好了。”枯叶语重心长地说道:“否则到头来,只怕终究受伤的还是自己啊。”
“如今我那里会有什么决定,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而已。”苏谧轻笑道。如果放弃了仇恨,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这个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又与她何干?她自然有自己的道路。
门帘微动,一阵细碎的轻响传过来,苏谧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