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点了点头,接过酒壶啜了一口,淡淡的问道:“杜先生当真绝顶聪明,不过短短几日、接触两三回便看透了我的心思,不错,我确实有反心,但不是因为张家。”
“杜先生这几日当是打听了咱们不少事,但有些事杜先生不知道,我们自良乡哗变之后,一路行来遇到过什么!”吴成脸色有些铁青,灌了一大口酒:“耿巡抚、张总兵我不熟,但卫所里的哪个军兵说起他们来都得赞一声‘忠君爱国、清廉有才’,这样的好官,活生生被朝廷逼上刑场,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可见朝廷已经烂到底了。”
“一路回程,满眼都是受灾的流民和饿死的尸体,书中所说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我整日都能看到,到最后竟然都看得麻木了,可官府没有一丝一毫的赈济,反倒纵容奸商买卖人肉、倒卖朝廷赈灾粮款,官府也已经烂透了!”
“在那破庙之中遇到了大同边军的三个夜不收,武艺高强、装备精良,我们两个小旗十几号人都不是对手,本是保家卫国的骁勇,却把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他们的人头去领赏,呵,听他们的话语干这种事已是手熟,朝廷也少有查问,哼,我大明的军队,也已经烂透了!”
“回了山西,卫所里人人遭灾,朝廷税赋本就沉重,那些地主士绅的租债却没有一丝减免,反倒趁机盘剥压榨、逼得卫所人丁逃亡不断,趁机侵吞屯田自肥,国事艰难如斯,这些士绅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倒争先恐后的当起了蛀虫,士绅也烂透了!”
“大明这栋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没有一丝振作的希望!”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将心中的郁结吐出:“内里百姓困苦不堪、外有东虏虎视眈眈,而大明这栋烂屋子,对外挡不住豺狼虎豹一般的东虏,长城内外如同茅房一般任东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内也不可能解救水深火热的百姓,反倒压迫越来越重、盘剥越来越甚!”
“这样的大明,还保他做甚?不如掀翻它、彻底推倒这个烂屋子,重新建一座坚固的新屋!”
吴成将酒壶推还给杜魏石,认认真真的盯着他问道:“杜先生,这便是我的本心,不知杜先生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接过酒壶仰头痛饮,眼角滑下几滴泪水:“我杜家原在武乡也算富户,父亲经商赚了一份家业,母亲出生书香之家、知书达理,我童年也算无忧无虑。”
“可这世道哪会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万历末年朝廷开征辽饷,商户也要纳捐,那些豪商个个在朝中、边军乃至藩王那有关系,纳捐自然纳不到他们头上,就只能压在咱们这些没关系的商贩身上,家父每日操劳,官府各种名目的捐额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家父终于支持不住病倒去了。”
杜魏石抱着酒壶,语气中没有了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故事:“孤儿寡母如何守得住家业?家产被亲眷和官府瓜分,只留下一栋祖宅、几亩薄田,家母是有志气的,也不改嫁污了名节,一人靠着几亩薄田把我拉扯大、教我读书识字,望我在科考场上争得一份前程,我也算是争气吧,十二岁便夺了童生试首。”
“但还是那句话,这世道又怎会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呢?”杜魏石垂下头去,语气中泛起一丝愤怒:“张家看上了我的祖宅,强逼家母卖给他们,杜家就剩下这么个宅子,家母如何能同意?张家便在科场上动手脚,勾结学道昧了我的名次,第二次做的更狠,诬我舞弊、断了我的前程!”
杜魏石苦笑着灌了几口酒,话语有些颤抖:“家母含辛茹苦的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去考个功名好夺回父亲的产业,结果我前程尽毁,家母如何能受得住?于是便投了井,救起来也没几天便去了,呵,结果给外人传来传去,竟是我把家母给气死了!”
杜魏石将酒壶狠狠往地上一砸,坐直了身子:“这不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的世道,合该推翻!吴小旗,我杜魏石早在崇祯元年家母身故、祖宅被夺之后就有了反心,只是势单力薄,只能每日浑浑噩噩,如今你我既然都有此意,我杜魏石就和你一条路走到黑!”
吴成郑重的点点头,起身向杜魏石行了一礼,杜魏石赶忙还礼,吴成叹了一声,指着窗外嘱咐道:“杜先生,此事你我二人藏在心中便是,不要与他人说起,卫所里的百姓和军卒们,他们不像你我一样读过书、明白道理、看得清世道,他们也没有被朝廷逼上绝路,大明两百来年基业,这些军卒百姓们多多少少残留着对大明、对朝廷的敬畏,如今还不是鼓动他们造反的时候,我们得把造反的心思藏起来,以免节外生枝。”
杜魏石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问道:“你这般说,确实是正理,但若是如此作为,我那夜班该教些什么?你辛苦把我找来,还暴露了你的本心,不是为了让我单单当一个教书的先生吧?”
“自然不是!”吴成哈哈一笑,回道:“读书识字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你得让夜班里的学子们去思考,为什么他们日日辛劳,却依旧生活困苦、挣扎在生死边缘?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能衣食无忧?那些地主士绅、那些将门官将、那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皇帝,真的天生就该拥有富贵荣华吗?他们的富贵荣华又夺自何处?我们这些卫军百姓,天生就该穷死饿死吗?我们的利益又被谁夺走了?”
“想通了这些,不需要咱们鼓动,他们自然会团结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去争取本属于我们的利益、一起去推翻这混混世道、一起去改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