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无端想起了陆绮。
与陆绮的妖异诡艳不同,这朵莲白得纯粹,真是不染泥浊污秽的清水芙蓉。
它寂静含苞,去芜存菁,呼吸着最纯净的风,连同温养出的杀气也是纯净的。
见到这一道剑,苏真反倒感到愉悦:这尔虞我诈的浊世之中,总算还是有一心砥砺剑道的女修。
“这是命岁宫的空念剑,是入门心法,同时也是最高法门,共有九重,她已修至第六重,千万小心。”夏如提醒道。
“好。”
苏真轻声应答。
哐当——
又有雷光闪烁。
也不知是这道剑在等雷光,还是雷光为这剑描上了最后一笔,它们浑然相合,不迟一分也不早一息。
莲层层绽放,绚烂与凋零都在刹那,美与哀中,师稻青凌空坠落,手中剑光挥舞成圆。
苏真同时拔刀。
这两柄刀绑在他的身后,与这魁梧狰狞的青色妖躯相比,更像两道装饰品,但最关键的时刻,他还是相信刀,并本能地将它们拔出。
逆气生同时施展。
双刀如山岳拔地而起,化作十字的刀光,与那荷之茎般纤美的剑光相撞。
胜负须臾即分。
纯粹法力的对决上,师稻青被施展逆气生后的苏真碾碎了。
剑光仅仅支撑了片刻便破碎殆尽,随着光华消散,师稻青清美的眉目随之一黯,剑光的碎片拂过鬓角时,她发出不甘的喉音,旋即又凄然一笑,闭上双眸,视死如归。
但她没有死。
苏真在关键时刻收住了刀光。
这让师稻青更感耻辱——对方能收住刀光,说明先前一刀,他甚至没有全力施为。
她已倾尽全力,却没能得到同等的对待。
这让她感到痛苦。
坠落在地后,师稻青眼睁睁看着妖物扑上她身,封住了绛宫附近的大脉,使她法力无法周转,又捏着她的双颊,捉住了她的舌头,并蘸血为书,在她柔软的舌头上写了一道禁制,阻止她念动咒语。
窍穴被点,舌头被封,师稻青躺在泥水横流的地上,凉雨拍面,令她更感绝望屈辱。
她虽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却也清楚,妖物残忍,定要对她施加凌辱。
她今年三十二岁,这对修道者而言,是个极年轻的年龄。
这三十二年来,她一心向道,守身如玉,得前辈青睐后辈仰慕,没想到最后竟会沦落到成为妖孽的玩物。
师稻青忍住了悲伤,也没有向这妖物求饶,她自幼崇拜泥象山,那里的道士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故而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力求维持那份宁静。
这是道心的宁静,它包罗万象,自然也囊括了死亡。
师稻青想了许多,可是,她所等待的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
相反,她竟还听到这妖物在进行一连串古怪的自言自语。
“该怎么处置她?她法力已封,若扔在这里,真遇上妖魔可就不妙了。”
“那就把她绑在身边吧。”
“你要劫持她?”
“是。”
苏真说:“一来,她通晓诸多法术,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二来,她的师弟们去搬救兵了,到时候救兵追来,恐怕又是一场恶战,不如将她留在身边,令命岁宫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夏如对这个词颇为不满,也未深究,同意了苏真的提议:“那就将她绑了吧。”
师稻青心想这妖怪是做什么?神智分裂了么?嗯……这倒是个机会。
不容多想,她已被随手拎起,被扣着双腿,放在了妖躯宽阔的肩脊上。
她出身高贵,自幼恪守礼节,平日里气质之端庄,举止之矜持,皆滴水不漏,如今不仅被虏,姿势还这般不雅,更让她羞愤。
师稻青想要冲开绛宫的封锁,可是一点也用不上劲,尝试数次之后,只得以失败告终。
“师姑娘,别挣扎了。”夏如冷冷提醒了一句。
“你认得我?”师稻青忍不住问。
夏如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师姑娘既不在命岁宫清修,也不去老匠所外杀妖,来这儿做什么?”
师稻青不言。
“你是在追查荷芦宫入魔一事吗?”夏如问。
“你怎么会知道?”师稻青再也掩不住惊诧之色。
四个月前,师稻青离开了借住一年的荷芦宫。
次日,荷芦宫忽然遭劫,连同宫主在内的四十五人一夜之间暴亡,死相凄惨,与大招南院入魔的僧人无异。
此事极为恶劣,却被命岁宫封锁了消息。
命岁宫宫主之女刚刚离开,荷芦宫便发生这等惨事,世人多疑,难免会生出猜忌,有损命岁宫的名声。
对于神宫决策,师稻青虽有异议,终究无法抗辩,她主动请缨,要将荷芦宫的惨祸查个水落石出。
‘这等秘事,这妖物怎么会知?难道……’
师稻青冷冷地问:“荷芦宫入魔一事与你有关?”
“你想知道真相?”夏如问。
师稻青不语。
“你若继续故作冰冷,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夏如淡淡道。
师稻青眸光颤动,终于开口:“想!”
“那你就乖乖当人质,等我处理完要事,自会告诉你真相。”夏如说。
“你耍我?”师稻青咬唇。
夏如不再理会她,转而用中文和苏真交谈:
“余月想夺三首神罡,她以为这把巫刀藏在我的体内,结果被苏清嘉骗了,现在,她怀疑邵晓晓和巫刀有关,邵晓晓很可能有危险。”夏如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当下的情况。
苏真有些懵。
“姐姐骗了余月?晓晓和三首神罡有关?”
这都什么和什么?
夏如又解释了一些,苏真才听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姐姐居然很可能是千年之前西景国的第一高手,鹿斋缘。
而邵晓晓……
苏真心绪微乱。
“晓晓……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牵扯进来?”苏真无法理解。
“我也不知道,但小学的时候,小嘉就发现了邵晓晓,并且很看好她。”夏如说。
“为什么?”苏真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预料到邵晓晓会成为她未来的弟媳?”夏如说。
“夏老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苏真无奈道。
“没与你说笑,小嘉从小古灵精怪,谁也捉摸不透,邵晓晓可能是她很早就选定的人。”夏如说。
“我和晓晓是自由恋爱。”苏真争辩。
“别在老师面前说这种话,我会忍不住批评教育你的。”夏如淡淡道。
“……”
苏真乖乖闭嘴。
余月以女魔头自居,百无禁忌,苏真因此更担心邵晓晓的安危,可他与夏如都被关押在这里,无法脱身,又怎么能帮到邵晓晓?
“必须阻止余月。”苏真喃喃道。
“我们和她相隔异世,怎么能够阻止?”夏如问。
“夏老师知道围魏救赵的故事吗?”苏真飞快有了主意。
“你觉得老师是文盲?”夏如反问。
“……”
苏真顿了顿,直奔主题:“余月的目的很简单,她想获得力量,对她来说,三首神罡是关键,这副妖躯也是关键,我们可以利用它逼迫余月现身!”
“道理的确如此。”
夏如思忖片刻,叹气道:“可这身躯汇集了众多妖王的器官,坚不可摧,况且,魂肉相连,难解难分,我们现在还身处这躯壳之中,纵然找到了可以毁灭这妖躯的神剑,我们的魂魄恐怕也会被跟着震碎。”
苏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初入老匠所时,他肉身安然无恙,魂魄却在诅咒影响之下痛苦不堪,如果有个仙人递他一剑,这妖身未必有损,他的魂魄定然会被震灭。
但……
“我想到余月怕什么了!”苏真灵光一现。
“什么?”夏如问。
“妖乘经。”苏真说。
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余月极为忌惮怀清禅师的妖乘经,也正是在妖乘经下,这副身躯才被迫显化原形。
“妖乘经?”
夏如微微沉吟,却有犹豫之意。
“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苏真问。
“没有。”夏如苦思了一会儿,继续说:“当初我主动向那和尚发起进攻,是听信了余月的一面之词,如今想来,倒有可能是余月怕我从怀清禅师那知道些什么,故意危言耸听,骗我出招。”
“不无可能。”
苏真赞同夏如的观点。
真相大白之后,他们必须重新审视余月过去的所作所为。
无论如何,怀清禅师都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
没有一刻怠慢,苏真立即动身,赶往栊山。
雨越下越大。
朱厌河上大雾茫茫。
“真没想到,白天操控这身躯的人居然是你。”夏如宁神静修之余,不免感慨。
“我也没想到一直和我合作的是夏如老师。”苏真同作慨叹。
“难怪惹出这么多祸。”夏如又补了一句。
“老师,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苏真不太服气。
“我以为余月有什么计划,才没在夜间瞎折腾。”夏如为她自己辩解。
“我也以为余月在暗中布局。”
苏真叹了口气,心想这场面真是受害者交流心得。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夏如忽然笑了笑,说:“以前我给你们上英语课的时候,你总盯着我的腿看,走到哪看到哪,当时我气极了,好几次想把你拉去办公室批评教育……终于还你清白了。”
“余月真是可恶至极,到处损坏我的名声。”苏真愤愤不平地回应。
夏如的语气本是庆幸的,可苏真的态度过于坚决,反而让她生出微微的不满,她淡淡地问:
“你就从没看过?”
苏真立刻想起了去材料室那次,心虚地辩驳道:“我看的是余月,不是夏老师。”
“小时候没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夏如讥诮了一句。
“……”
苏真闻言微怔。
从小到大,苏真都是内向的人,过去,他内心世界还算丰富,行动上却是无聊呆板,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苏真想不到某一个具体的节点,或许是余月用他这副身体时太过活泼欢脱,他怕人瞧出异样,也被迫开朗了起来。
无论余月出于什么目的,她的出现都改变了他,改变了他的性格连同人生。或大刀阔斧,或潜移默化。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我随口说的,没生你气。”夏如见他不语,以为他在自责内疚,安慰了一句。
“我……”
苏真的伶牙俐齿时效颇短,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转移话题:“对了,夏老师,你修道的三个月都经历了些什么?荷芦宫的惨案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来话长。”夏如说:“我先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吧,你更关心的故事。”
师稻青听不懂这妖怪在自言自语什么,她几次想要说话,又想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悻悻然闭嘴,没有自取其辱。
听这妖物说到这里时,师稻青明显感觉到,她所依附的这具魁梧妖躯在微微发颤,并非恐惧,而是出于情绪的起伏。
‘这妖物在想什么?’师稻青忍不住好奇。
师稻青所感知到的这份情绪仅仅出于夏如的一句话:
“我给你讲讲小嘉的故事吧,九年前今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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