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刀出现时,当年害她的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她究竟是在向谁复仇?
封花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可疼痛与疲惫阻断了她的思考,她失魂落魄,只轻声问:
“这就是宿命么?”
“宿命?”
陆绮眼眸的凄色消失不见,她说:“最无趣的修士才喜欢终日谈论宿命,命运并不存在,相信命运的人大都只是想给一生的苦难寻个注解,于是甘愿匍匐在那个不存在之物的脚下。许多大仙人喜欢宿命,喜欢的也不是宿命本身,而是那些充满宿命感的美。”
“……”
心灵相通不过刹那,封花很快捉摸不透眼前的女子,“你也不相信宿命么?”
“当然。”
“那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封花分明记得,第一次握刀时,陆绮对她说,修行是为了打破宿命,原来,那只是激励她的言辞么?
“为了尊严。”
陆绮昂起头,双眸再度亮起点燃冰河般的火焰:
“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被不同的欲望俘获着,小时候,我渴望每天都有饱饭;长大些,我希望有一个安宁的修行之地,不被打扰;道法小成,我开始争强好胜,想要击败一切可以击败的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与力。
但归根结底,我要的都是尊严,我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对任何人奴颜卑恭,不受任何人摆布差遣,天不可拦我,地不可收我,我要走怎样的路,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这些话不知道积压在她心头多久,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迹,她红唇微微颤抖,多年静养的仙姿竟都有些失态:
“不仅如此,我还要勘破一切真相,拂散一切谜云,这便是闻道!我辈修道之人,无论善恶,都该有闻道之欲,闻道之后,死有何憾?”
封花一时无言。
良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封花凄然一笑,她的恨不会因为陆绮高远的理想而消解,相反,随着她袒露心扉,这份恨反而更有迹可循:
“这些虚无缥缈的崇高念想,反而给足了你行恶的理由,你以此来问心无愧,实是自欺欺人。”
“问心无愧?惭愧是稚童的病症,我已经九十多年不曾有过。”
陆绮平静地说:“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仙子,温柔、善良、圣洁,我会领受世人的爱戴与赞美,会成为西景国的荣耀。今日与你们讲这么多,只是寂寞作祟,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与人说过话了。”
“……”
封花心力交瘁,不知该问什么。
苏真依旧搀扶着她,他能感觉封花的身体正在变冷。
“余月,我刚刚说了,我很喜欢你,只是可惜……”
陆绮垂目看着那块斑点如雪的溪石,叹声轻柔:“可惜,你偏偏是个万中无一的太巫身,你让我分不清,你这样的怪胎,究竟是收为弟子更值得,还是锻成兵器更值得了。”
“让我做你弟子吧。”苏真说。
“哦?”
陆绮有些惊讶,以为他要求饶。
“我是怪胎,你是贱货,我们很合得来啊。”苏真冷笑。
陆绮也笑了,花枝乱颤,她挑起苏真的下颌,说:“妹妹的嘴巴倒是甜呢,让我尝尝?”
苏真可享不了这样的“艳福”,陆绮的挑逗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心头的火,苏真什么也没想,一拳对着陆绮砸去。
可惜这不是电影,屈辱与绝境里,愤怒的拳头没能觉醒出匪夷所思的威力,他竭尽全力的挥击被陆绮轻而易举地接住,甚至轻浮地把玩起来。
封花也生出求死之心,她单足跃起,自毁般朝着陆绮撞去。
陆绮的确受了重伤,实力大不如前,可对付一个饱受酷刑的残疾少女,依旧轻而易举。
她抬手按住了封花的天灵盖,轻轻一推。
封花摔了出去,滚入血水里。
封花用肩膀支撑着身体离开地面,再抬起头时,她的口中多一柄长刀,她紧紧咬着刀柄,眼睛在暗处发出幽碧的光。她猛地跃起,拖着雪色的刀影斩向陆绮。
就像穷途末路的幼狼,衔刀向猎人发起最后的搏杀。
这一刀却全无杀意,仿佛斩的是封花自己的命。
陆绮却正视起来。
她推开苏真,双手在空中相合。
嗡——
陆绮双手合十,如虔诚的拜佛者,亦如菩萨本身。
她的掌心中,鲜血渗开,却无比精准地夹着封花的刀。
封花的身影悬在空中,四肢无力低垂,反倒像是被刀挑起的人偶。
被推开的苏真重新爬起时,只看到了从空中摔回来的少女,和那柄接踵而至的长刀。
刀随着封花一同坠落,不偏不倚指着她的心口,一旦少女落地,这柄刀也将贯穿她的身体。
苏真惊惶起身,飞扑过去,猛地抓住了刀刃。
刀锋锐利,割破手掌,直达骨头。
宛若雷电劈落,苏真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发抖,他紧握刀身,将它从封花身前挪开,随后另一只手搭住刀柄,转身踏步,怒吼着斩向陆绮。
这一刀注定徒劳无功,但他不要屈辱而活,更不想屈辱而死!
这是陆绮口中的尊严。
陆绮静静注视着他。
她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向她逼来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缕风。
然后,苏真真的感受到了风。
从身后吹来的风。
风中还夹杂着雪,雪花好似云中降临的蝴蝶,它是万物的死神,将凋零带至人间。
脚步声在后方响起。
很轻,很快,像蜻蜓点水。
一缕细长的刀光追上了苏真,从他眼角划过,刺入了他握刀的手。
剧痛打断了他的招式,长刀坠地的同时,他的脖颈也被人掐住,压在了地上。
痛觉撕心裂肺。
少年冷汗如瀑。
‘陆绮还有帮手?’
这是他唯一闪过的念头。
“怎么是你?”封花看到了来人,轻轻叹息。
是谁?
苏真的意识被痛觉撕碎。
陆绮再度开口,清冽如泉的动人嗓音没有抚平痛觉,反而将苏真的绝望挑得更烈:
“余月,我说过,我会从四人中挑选一个。你虽然很好,却从不是唯一的那个,八个人中,有四人都被保留了记忆。
我有意控制了你们苏醒的顺序,被篡改过的会率先醒来,她们谈论着我的好,期待着这场九妙宫的旅程,没被篡改的人听到这些,便会生出无数猜想,她们与你一样,在意识到什么后立刻选择了合群,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呵,我还得谢谢那个青毛老妖,他已经替我将资质最差的弟子筛走,留下来的,大都是好苗子。
人可以伪装表皮,却无法掩盖心中的恐惧,所以,当青鹿宫长老出现,并要与我抢徒弟时,第一个小姑娘还当见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伸手,那一刻,她便被淘汰了。
另一个运气也有些差,她被虫子追上了,临死前向所有人下达了恶毒的“诅咒”,她说,一切都会被吞噬,包括我……当时声音嘈杂,但我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是你,余月,你也被淘汰了,我已决定将你送去老匠所,锻造成兵刃。”
说完这句话后,她眼中的苏真好像真成了一柄兵器,连看他的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情感:
“余月,我夸奖了你的善良,但我同样对它嗤之以鼻,你真的没发现吗,有个人从头到尾都在把你往火坑里推,可她只要说几句好话,你就全然相信了。”
苏真意识模糊,他几乎听不清陆绮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去抓那柄落地的刀。
等他要触碰到长刀时,一只秀气的手从他面前拂过,捏着刀背将它从血水中捞起,随后以刀尖抵住他的手背,一点点刺透他的肉,直至将他整个手掌钉在地上。
肉体的痛苦已然麻木。
更令苏真悲痛的是,他看清了这只持刀的手。
白皙纤长的手。
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难以接受。
现实从不同情他的悲苦,身后之人放弃了最后的隐瞒,从他旁边走过。
浸血的绣鞋踩过颊畔,青色的裙裾还飘着香气,苏真透过血泊的倒影看见了南裳,她正俯睨自己,容颜比冰雪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