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花支着刀柄起身,机械构造的左腿咯吱作响。
“师父,你还想骗我多久啊……”
占据她眼眸的不再是冷漠,而是憎恶与疯狂,这些情绪是镜面上浮动的火光与雷电——镜子无法倒映虚影,它们只能来自真实的仇恨与痛苦。
封花抽出刀刃,振去了刀上的尘土,缓缓开口,道:
“我出身卑贱,从小就被娘亲卖去大户人家换取米钱,我又侥幸生得一张漂亮的脸,从小深得周围人的喜爱,仿佛我不是仆人,而是那户人家的小姐,我当时只顾欣喜,却不知早已遭人记恨。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我还没明白过来,身后的家仆已抄棍将在我的腿上,他的棍棒不留情面,一直打到我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我已被装进麻袋,扔到了河里,天寒地冻,如果不是有恩人路过,及时搭救,我早已葬身寒江。”
封花顿了顿,轻声说:“这些是我原本的记忆,我从未怀疑,但……”
三眼蛊身童、慈善和尚、青毛老妖都没有说话,他们有着天然的默契,用安静给真相提供舞台。
“但现在,我的大脑被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霸占了。
这段记忆里,我的家族被灭满门,尸山血海中,一个黑袍女子用剑挑起我的下颌,剑尖从胸口到划到大腿,刺了进去。她说,她是杀我全家,斩我右脚的仇人,但未来,我会将她视为恩人,敬奉一生。我很痛,痛的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抉择到底该痛恨她还是向她求饶,我晕了过去,昏迷之前,我听到她在和她身边的一个东西说话……”
封花语速放缓,声线轻颤。
“是什么?”大和尚恰合时宜地问。
“她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时隔多年,封花打开尘封的记忆,依旧感到了无名的恐惧,语气也透出了森森的寒意:“她身边明明没有人,她却在和什么对话。”
“她说了什么?”大和尚继续问。
“她说……”
封花看向了陆绮。
不知是不是身负重伤的缘故,陆绮也只是看着她,没有丝毫的打断意思。
“她说,祖师大德托梦,传寿生百相图。杀叛仇怨邪,圣善仁慈心,缺一则不可亲觐君上……说罢,她转过身,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我,说‘这是妖人七法之一’。”封花轻声说完。
短暂的安静后,三眼蛊身童子忍不住问:“师父,她在说什么呢,祖师是谁?君上是谁?寿生百相图是什么?妖人七法又是哪里的武功?弟子太过愚钝,明明学过这些字,连起来却一句也没听懂。”
大和尚摇了摇头:“师父没读过经史,也听不懂啊。”
三眼蛊身童和大和尚面面相觑之时,却是陆绮先开口了,她说:“百目星君所书的《天地人神·奇说录里的记载过寿生百相图,语焉不详,只说是妖魔所绘的灭世之卷。”
“你这是承认了么。”封花咬牙。
“不是。”
陆绮缓缓摇头,道:“我只是诉说听过的传闻而已,在我记忆之中,有生以来,我都不曾提过寿生百相图,更不觉得,此物真的存在。”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欺瞒我?”封花咬牙切齿。
“本就子虚乌有,我又怎么会认呢?”
陆绮低下头,看着贯穿胸口的长剑,轻声叹道:“我将你视若己出,也同你说过,修行之路最忌讳的事便是彷徨,人有二心,道之心清澈,包罗万象却不受其扰,凡之心混沌,为七情六欲裹挟寸步难行。修行当以道心压抑凡心,方可成无上修为,我也曾说过,我的继承人须心念坚忍,不可有丝毫动摇,我本以为你可以抵御妖魔的迷惑与欺骗的,可惜……”
陆绮失望长叹。
封花眼眸闪烁,又很快被坚冷所取代:“这些话我都记得,但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你为何执迷不悟?”陆绮问。
“因为告知我真相的东西不可能骗我。”封花说。
“是谁?”陆绮问。
“无可奉告,更何况……”
封花手持双刃,轻盈地跳上了囚车,向苏真瞥了一眼,苏真心头一震,他立刻明白了封花的意思:
他是太巫身,是逃开了陆绮蛊惑之法的太巫身,他的存在更坚定了封花的想法,也难怪封花一直保护他。
封花没有揭开苏真的秘密,她将刀一错,刺入囚车。
囚车瞬间被斩开,青毛老妖的身躯从黑铁中拔起,魁梧的背影像隆起的山岳,青毛老妖张开蒲掌大的手,撕扯缠绕身躯的铁链,畅快的大笑声夹杂着铁链碰撞的声音,咆哮的狂风也无法将其弹压:
“哈哈哈哈哈哈——本尊纵横天下三百多年,历百劫而不死,你真当本尊是任你拿捏的孬物了?陆绮,你这祸患也确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若给你时间,你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代宗师,但今日,这八百里野岭,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狂笑声中,青毛天尊有如法天象地加身,妖躯不断膨胀,它的鬃毛在风中跳跃,像是不屈的青色魔焰,从地狱一直烧到人间。
大和尚也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断裂的十指开始复生,面皮上的褶皱被飞快抚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伟力在起作用,他的身躯在飞快地变得健全、年轻,不仅如此,他的容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张丑陋的、令人作呕的脸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英俊,甚至漂亮得像是女相。
大和尚做过那个梦,真佛赐予的梦,梦中如镜的湖上,他照见了成佛后的‘我’。
佛陀未曾欺他,如今,梦渐成真。
“原来如此,真佛已给我启示,杀了你就能成佛,难怪缘分将我指引来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和尚睁开双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污秽的浊峰在他眼眸中乱窜,却无法逸出丝缕。
尘浊在他心流中汇聚,被他的琉璃清净之身包裹,他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如佛陀掌观人间。
他已脱胎换骨,翻覆间就可以将陆绮杀死。
重获自由的青毛老妖、顿悟成佛的和尚、带刀的剑首封花。
陆绮立在原处,闭目垂首,长刀穿身而过,乌发雪衣素净凄美。
这一幕在天地间凝固,像是史书中的插图,已作为定局。
可偏偏是这一刻,苏真的心砰然跳动。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是夜深困在废弃多年的隧道中央,耳畔忽然响起火车发动机的轰鸣。
也是这时。
陆绮睁开了她的眼眸。
她的眼睛是被分开的冰蓝长河,露出下面壮烈燃烧的火,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旁人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眼眸会出现在她冰山般的仙容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真甚至看到了她眼眸中的笑意,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并已等待了很多年。
“便让你们这些妖佛邪祟,见识一下九妙宫真正的绝学。”
枯萎的‘莲花’再度盛开,却不是在她头顶,而是在她脚下,她脚踩莲花,将玉如意抱在怀里,她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望向了天空。
老君高悬的天空。
她曼声吟道:“取我白宣千尺。”
天空变得昏暗。
林间弥漫起血色。
和尚不为所动,向着陆绮踏出一步,可他这重若千钧的一步却迟迟无法落地,仿佛足尖与地面相隔万尺。
“杀叛仇怨邪,圣善仁慈心……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一位小仙宫的女修能有如此机缘,唉,这种时候遇到这等东西,真是倒大霉了。”
声音突兀地响。
苏真身体一凛,随后才意识到,这是余月在说话。
老君已失去了明亮,林间弥漫的血色便来自于它,这昭示着这个漫长的白天即将结束。
终于要结束了吗?
苏真有一肚子的疑惑想向余月询问,可这明晦交替的当口太过仓促,容不得任何的长篇大论。
余月像是水中浮起的幽灵,向他的心脏不断浸透,他的身体渐渐不受他的掌控,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十指交错着遮住了双眸,他听见余月正儿八经地说:
“接下来的场景会很吓人,你还是未成年人,作为干娘,我有义务承担你的心灵教育。”
可不知是不是余月故意为之,她的指缝并不严密,苏真还是从她的指缝中窥见些许,这些许画面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血色弥漫的天空中,伸出了一只又一只的手,手臂像节肢动物一样细长,上面长满了黑色的刚毛,它们从天而降,抓住了和尚的身体,这位大招寺的邪僧明明已肉身成佛,但在这怪物的手臂下却不堪一击,他的手脚被扯断,肚子被撕开,五脏六肺一样一样取出,连同那对眼珠子也被抠出把玩,和尚发出痛苦的呻吟,可他的无量离去佛却不再庇护他,任凭黑手将他的残缺佛躯抓到空中。
苍穹上发着嘶嘶的响声,似烈火亨油。
老君熄灭之前,苏真最后看见大和尚扭曲的断掌朝天竖起,对真佛祈祷。
可惜。
回应他的只剩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