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依旧背靠栏杆,双手抱膝,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发呆。
脚步声到了身后,狱卒威严的声音传来,“李献,回身!”,接着又谄笑道:“他便是李献。”
从威严转为谄媚,听着判若两人,转换之自然,令人忍不住想拍案叫绝。
李献缓缓回身。
一个瘦削的少年在两个目光警惕的男子陪伴下,正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
这位便是驾崩后谥号为‘仁宗’的大宋官家赵祯。
此刻,这位十四岁的官家仔细看着李献。狱卒打开牢门,一個男子进来搜捡了一番,没发现能行刺的利器,这才作罢。
“见过贵人。”李献拱手,不卑不亢的道。
“为何上书?”赵祯觉得这个年轻人——比他年长了五岁的‘年轻人’颇为镇定,和皇城司禀告中的‘愤世嫉俗’、‘无能狂怒’之辈不一样。
是这人太会掩饰,还是皇城司太无能?
“先前有数人上疏,建言太后还政官家!”赵祯说道。
李献的上太后书作为引子,引来了那些人后续的动作。
李献平静的道:“官家年少,无论是理政之能或是威望,皆不足以统御大宋。此等人建言太后此刻还政官家,要么蠢,要么坏。”
蠢人该滚蛋。坏人居心叵测,就盼着年少的官家执政,自己好上下其手,或是颠覆江山。
可你自己不也支持太后还政官家吗?
赵祯本以为这人是自己的铁杆支持者,心中有些亲切之意。可此刻李献反口说自己不支持太后还政官家,让赵祯心中莫名的不渝,“那你上书为何?”
李献抬头,“我建言,太后当尽快还政于官家,尽快,而非当下。”
这是原身唯一给李献留下的生机,没有尽快二字,李献就算是舌绽莲花也难逃一劫。
太后见到还政官家几个字就杀机毕露,赵祯没看过文书,只知晓大致内容。
所以,赵祯一怔。
“官家威望能力皆不足,需太后垂帘过度,我反对的是太后长期垂帘!”这是李献心中的真实想法,故而坦然面对赵祯身后两个男子的审视目光。
赵祯淡淡的道:“太后为何不能长久垂帘?”
这个问题问得好,李献觉得是赵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也是他自救的唯一口子。
“权力能令人泯灭情义!”李献的声音在安静的牢狱中回荡着,每个人犯都面色惨白的捂着耳朵,祈祷上天开眼,饶自己一命。
“大胆!”赵祯勃然大怒。
他不知自己的生母李氏此刻正在为真宗皇帝守陵,故而觉得太后‘母亲’再怎么着也不会虎毒食子。
“汉武杀子为何?唐太宗废太子为何?”李献在赌,赌此刻才将垂帘不足一年的太后心中,对赵祯的亲情占据上风,“我一直以为,万事皆可试探,唯有情义不可!”
赵祯蹙眉,在他的心中,‘母亲’虽然威严了些,但对自己却关爱备至。
李献知晓还得添把柴火,“敢问,当下官家可曾理事?”
赵祯下意识的摇头,他当下主要还是读书,隔三差五去观政……看着坐在帘子后面的‘母亲’和宰辅们处置朝政。
就像是个太子。
“官家连处置政事的机会都没有,以后哪来执掌大宋的能力?”
“官家不处置政事,哪来的底气直面朝中那群宰辅老狐狸?”
“靠纸上谈兵?”李献呵呵一笑,“故而我以为,太后当从小事放手,一步步让官家去尝试做事,让官家在宰辅们的辅佐之下成长,方能震慑不臣!
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这,才是保全太后与官家母子情义之道!”
赵祯愣住了。
他早已习惯了一切都在父母的安排之下。
读书,观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此刻还没经历过被太后压制十年的赵祯,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觉醒:是啊!我什么都不做,以后怎么执掌大宋?
“敢问贵人,若宰辅揪着官家的袖子,冲着官家喷口水,官家可会发火吗?”李献下了猛药。
历史上,包拯揪着仁宗的袖子,喷的他满脸唾沫星子,可他只能狼狈而去。
“不会!”赵祯看向李献的目光有些变化。觉得这人的每句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底。
“若是御史叱责官家无德,官家可会震怒吗?”
赵祯摇头,“不会!”
李献叹息,“这是纳谏如流,还是畏惧臣子?十载之后呢!那些臣子会如何看官家?”
历史上赵祯和臣子们的关系很是有趣,臣子们一边高呼‘仁君在世’,一边争权夺利,为自己划拉好处不落人后。
什么是仁君?
放纵臣子吗?
不算那位太宗皇帝,与其说大宋败亡的主因是赵佶,不如说是仁宗。
他转身,背靠栏杆,眼中有讥诮之意。
这是个商业空前发达的时代。
这是个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
后世为之惊叹的清明上河图,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一隅罢了。
在经济和文化繁荣的背后,掩饰不住帝国的孱弱。
仁宗之后,哪怕神宗曾挣扎了一番,可最终还是以王安石变法失败而告终。那些在仁宗朝被养大了胃口的既得利益者们,随后开始了狂欢。
狂欢中,赵佶登基,带来的是帝国斜阳。草原异族南下,汴京沦陷,帝王沦为异族玩弄的俘虏,帝姬被蹂躏致死……
皇城司渎职!赵祯心中一震。
能一眼看穿朝中局势,并能前瞻性指出当下朝中最大问题所在的士子,不会是庸才,而是大才!
前几期科举取士,考官们竟然遗漏了这等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