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陈相不禁心中暗爽。碍于维持生活的温饱,碍于父权的威严和张瑾玥的慈心,他从未表露过自己的这番揣测。他已花费小半生的时间按捺自己的疑虑,如果赵栋梁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那么他定将顺势撕破脸面。
至于眼下这份做得还算顺利的工作,打一开始,就不是他想要的,未来也不可能是。羡煞旁人的首席名头,对于他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压力。
首席预报员将成为台内天气预报的决策人,在和上级部门会商时的话语权重也很大,发表任何意见都要深思熟虑,否则就有牵动到他人财产和性命的可能。
他向来不是心怀大爱之人,不会听到救护车警铃后虔诚祈祷,更不会对素未谋面之人产生没来由的牵挂。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坚信身处混沌世界,没有谁能干涉到谁的因果,但首席的名头硬是让他成为耗散系统中的一个吸引子,和百万人的生命轨迹产生密切联系。
他不是担不起这个压力,也不是不享受指点江山带来的满足感。他只想要生活得更加轻松自由,更加有滋味一些。他擅长做这一行没错,但把一个热爱奔跑的孩子束缚在轮椅上,是对灵魂的残忍剥夺。
所以,在还能勉强被称为孩子的年纪,他打算抛却一切放手一搏。几年的大胆追逐,成则给予张瑾玥红红火火的生活,败则治愈自己因心智早熟而创伤不堪的童年。横竖不亏。
他在心中规划好一切,连台里的“后事”都安排好了。把科研项目和预报业务都委托给林姐,再把小谢教出来辅佐她。高梵头脑灵光细心认真也是干预报的料,但和自己一样心思不在这行上,就让她去接任天富的班,放气球。
至于任天富,他打算走之前向领导美言几句,把任天富调到预报岗上来。那位总是耷拉着眼角神情畏缩的老大哥,基础特别扎实,是个深藏不漏的人才。在被罗诚汉折磨的那几个月里,他总是拿着罗诚汉给出的变态习题,偷摸向任天富求救,没有一道是任天富答不上来的。这让陈相不禁怀疑,这种惊世骇俗的人才放了一辈子气球,铁定是得罪了哪位小心眼的领导。
预报是一门科学,一个技术活,只依靠经验和脑力。而这两者和所谓的综合素质、办事能力等等抽象的东西不一样,是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预报得准就是准,不准就是不准,不会有任何内耗和恶行竞争,谁也抢不走谁的果实。哪怕是任天富这种木讷老实的人,也定能轻松崭露头角。任天富本不该被埋没如此之久。
在被悉心培养三年,成为精密仪器上的核心零件后立刻离开,这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忠和负义。但俗话说得好,不是离了谁地球就不转了。付出事先约定的代价,安排好具体的工作,让一切错位的人和事都回归正轨,没有谁会因此变得不幸。
想到这里,陈相的心情变得格外轻松。早秋的风被清晨的阳光煨出一丝暖意,落在身上温和又干爽。太阳东升,叫醒一切,玻璃窗随风振动的咯噔声和遥远的鸟鸣混合在一起,像一首调子轻快的圆舞曲,让人想要踮起脚尖跟随节奏转圈。
无数次,他在夜班的末尾,在疲惫的尽头,来到这个僻静角落思考人生,却从未有心欣赏这幅活力之景。
早上八点半,陈相吃掉食堂第一笼出锅的小笼包,一边用纸巾擦嘴角的辣椒油,一边往乘车点走。
卸掉心中的包袱之后,原本黯淡的一切都被重涂上色彩,一些生活中的细小之景一下子变得格外有趣。食堂的小笼包他吃了三年了,今天第一次发现窗口上除了摆着醋壶以外,还立着一瓶自制辣椒油。蘸辣椒油是二横巷包子铺的专属吃法,没想到也能传到这里。
路过观测场时,正值每天早八点气球施放工作收尾。二次测风雷达的矩形枝桠下,坐落着一间简易集装箱房,任天富夹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从中走出,身后跟着高梵。这是高梵第一次放气球,显得十分兴奋,一蹦一跳的,老远看见陈相,用力挥手。
陈相并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只装作没看见。打高梵进到台里的第一天,就对他有着独一份的热情。今天给零食明天给水果,一有机会就要凑上来聊几句,比对她的同级同学谢家铮都要热情。不知道的,还以为陈相才和她是老熟人呢。
对于高梵的做法,陈相从没往积极的一面想过。如果换作他人,可能会顺其自然开启一段朦胧的感情之旅,但陈相从未怀有类似的期望,只维持普通同事的关系,不冷不淡,不亏不欠,甚至有时还会心生反感。
赵栋梁的存在,仿佛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个台长儿子的印章,别人老远看到他,都立刻戴上名为势力的面具,让他无法分清哪些人本就真诚,而哪些人在刻意演绎。所以,在那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血液之间,他更看好不善言辞的小谢,即便他清楚小谢的资质远不如高梵。
陈相不曾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戴着扭曲的眼镜看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为安全和省力的做法。
任天富和高梵立在观测场附近的林荫地下,热烈讨论着。陈相走近时,高梵立刻跳到他面前,神情激动。
“任老师说,那个气球,升到3万米高空的时候,在爆炸之前,能膨胀到100倍的大小。”高梵指着天,语气感慨:“100倍诶!它在我手里的时候都有1米见方了,100倍就是100米,太大了吧!真的假的?”
高梵这番言论让陈相哭笑不得。眼前这姑娘,真是应了她的名字,一身多余的艺术细胞,放个气球不关注回传的数据,反而在意它在天上是什么样子。
“你任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比他更了解气球。”陈相连忙把话题转到专业上,“地面气压和高空气压你都测到了,气球胚子的延展性,你往里面冲了多少氦气,你也都知道。不信的话自己算一算就是了。”
“我当然知道怎么计算。”高梵仰着头,眼里满是神往,“就是想和你分享一下我的心情。几万米的高空,下面是粉蓝色的曙光,上面是淡绿色的气辉层,一个柔软的白色气球悬浮在两层之间,像一朵离群的云彩,不断生长和蒸腾。这多震撼啊。”
一时间,陈相不知道怎样接话。这种过于浓重的感性和浪漫,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的。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些。能在苟延残喘的生活里,保持对美好事物的感知,这样的人,大多拥有一颗柔软的心。就像张瑾玥那样。
任天富显然很崩溃,他让高梵回到集装箱房里监视数据回传的情况,然后拉着陈相到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讲话,一脸无可奈何。
“她是被招到预报岗上的吧,在我这边轮岗体验一下就会跟着你和林芳了吧。我真招架不住她。”
“她胜任不了?”陈相心里十分认同任天富的感受,但还是这么问了。
“不是不胜任。她手眼利索能干肯吃苦,记性顶格好,说让背手册一会儿就背完了。”任天富焦虑地望着集装箱的方向,抓耳挠腮,“但她太跳脱了。我让她至少每隔10分钟看一眼回传数据的情况,检查到异常值,及时汇报,看情况申请补测。结果她问我,不能写个程序自动检查吗?”
任天富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机器把事都做了,还要人干什么?机器能有人细致?她思想有问题。骨子里依赖机器的话,总有一天会被蒙蔽双眼,看不到故障。咱们这里现在是基准站了,观测出问题那可是不小的事故。”
面对任天富的吐槽,陈相没做声。他的想法和高梵反而是一样的,但在三年前,被现实毒打后,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表露过。
“你愿不愿意去预报岗?”陈相问。看到任天富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时,又补充道:“我也觉得她不靠谱,想让她接你的班,把你调去预报岗。”
任天富的脸色没变,一点都不像陈相想象得那样惊喜,这让陈相有些意外。到预报岗后,职级工资不变,再多拿一份绩效工资,完全能把任天富的生活质量提高一截。
一线核心业务多,素材也多,做做科研,发发论文,以任天富的能力,绝对能带着正研高工的名头退休,退休工资比他现在在职还要高。辛苦一辈子,好歹安享个晚年。
这种好事落到谁头上都要乐开花,任天富是在纠结什么?
正当陈相打算把满腹疑惑吐出时,任天富的脸色变了。从惊讶,到转瞬一逝的神往,再到无法掩饰的失落。眼里是不甘和委屈,但脸上写得却是认命和自甘堕落,像棕榈树光洁又沧桑的树干一样,令人矛盾。
“那我的观测业务谁来接手,高梵吗?她做不了这个的。”
这下轮到陈相惊讶了。任天富直接错开话题,问出了一个本不该他操心的问题。
陈相想不通,就算任天富再木讷,也能意识到,正在提出这个绝好机会的人,是在预报业务上拥有极大话语权的首席,更是省台台长的儿子。
虽然陈相从未想要和赵栋梁在工作上有任何交集,更不可能为任何事情去求赵栋梁什么,但外人并不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外人眼里,相比于“我是首席”,“台长是我爸”显然更能给陈相的提议背书。面对唾手可得的机会,任天富不紧紧抓住,反而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谁来做。”陈相忍着疑虑推进话题,“放气球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迟早也要全面自动化,就像被淘汰的人工观测那样。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硕大的观测场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来维护,机器自查报警后,会自动把厂家叫过来维修。”
“至于高梵,你不用担心她。她的心不在这里,迟早要走的。”陈相说完这句话后,在心里补上一句:和我一样。
太阳已高照,逐渐增大的天顶角让光线褪去3000K色温特有的柔和,艳白的光把一切景物的轮廓变得锐利。任天富站在棕榈树枝叶的阴影下,始终沉默,直到嗡嗡的引擎声从半山腰的发车点传来。
“算了。”任天富以两个字终结漫长的思想斗争,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巨大的包袱,“没用的。”
“你不怕未来有一天被机器淘汰掉吗,那样的话,就只能去后勤管理矿泉水和打印纸了。”陈相不假思索地追问。在他看来,一个技术人员去做是个人都能做的工作,是一种残忍的流放。
“我已经被淘汰了。”任天富一脸释然地轻摇下头,接着捂起肚子慢慢走向主楼,只留陈相一人愣在原地。
“哧——”
客车气垫门的放气声传到耳畔,那是发车的最后信号,但陈相并没有追赶班车的冲动。他死死盯着任天富的背影,任由蓝白涂装的大客车消失在自己的余光里。
任天富在人前永远是一幅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姿态,像被狠狠打压过的、没自信的孩子。但刚才,他却展现出陈相从未见过的笃定,像是以非神之身上达天意,一眼洞穿自己的未来。
陈相看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