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疑惑了,这种好看的螺只有风浪特别大的时候才会被送到沙滩上,是赶海者眼中的稀罕物,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螺光洁亮丽,定不是跟随地质运动过来的;这里离海岸线有好几公里,也不能是被浪拍上来的。只可能是被人特意埋在这里的。
可是如果是人埋的,为什么埋得这样深、这样规整,恰好嵌在一层奇怪的土层里。陈相想不通,只把它们默默拾到手里。不论是人为还是意外,这样好看的东西张瑾玥肯定会喜欢。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故意的,为了引人注意的那种。
陈相无奈转身,赵栋梁立在不远处,一脸严肃,“我有事跟你讲。”
陈相轻叹一口气,从泥地里走出,走到赵栋梁跟前,手里搓贝壳的动作没有停下。
“毕业之后什么打算?读研吗?”赵栋梁问,也把目光放在陈相手中的贝壳上。
“挂过科,保不了,也不想费劲考,我打算工作。”
陈相答,语气慵懒,心不在焉。他不觉得赵栋梁能再一次干涉到自己,气象局有亲属回避制度,三代内的直系亲属不能在同一单位工作。不论未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他都定将离开湛江,远走高飞。过几年站稳脚跟了,再把张瑾玥接过去,万事大吉。
“直接工作也不错,去湛江局吧。我的调令下来了,下个月就去省台,你可以去湛江局。”
惊讶陈相的话从赵栋梁口中吐出,不急不徐,不温不冷。
陈相没有接话,搓贝壳的手停下了。
赵栋梁继续自顾自说着,以命令的口吻,“11月就招聘,今年湛江局只有一个名额,会有竞争。面试的时候我要回避,帮不了你。你要准备充分,把自己履历弄好看点,不能再挂科了。”
“我不去。”陈相斩钉截铁地说。
县市省局都有对应的学历要求,对于本科学历的人来说,市局的机会确实来之不易,如果他能被录取到除湛江以外的任意一个地级市,都会乐开花。录不到也没事,随随便便找个气候太平的区县局一边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一边学学编程,另某个出路。
阿里巴巴上市了,电子商务的热风已经刮起,几年前被调侃为万金油的计算机专业也开始吃香,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喝一口肉汤。谁要呆在这个一到汛期就忙到脚打后脑勺工资却只够温饱的破地方?
赵栋梁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从冷淡变成厌恶和嫌隙,还带有一丝费解。他抿起嘴,皱起眉,眉心刻出刀痕,鼻翼抽搐一下,像一只疑惑的大老鼠,“这个机会不好吗?湛江未来几年都可能只招这么一个人。”
陈相没有回答,只是死盯着赵栋梁的脸,手指紧紧握住贝壳,像在寻找一种支撑。
有句话说得不错,每一位创业者都对子承父业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因为在他们看来,子女不仅是族类的继承者,更是所创事业的一部分。这一点陈相可以理解,但他始终无法理解赵栋梁。
那位可有可无的父亲可能是由于信息闭塞,抑或是其他不可知的原因,错选了一个既没有钱途也很难有前途的行业,学最难的东西,值最长的夜班,抗最大的压力,兢兢业业十多年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他明明清楚自己跳进的是一个火坑,可非但不帮后代避开,反而打算一把把自己的孩子推进去,好让自己的不良资产后继有人。
迫于赵栋梁的威严,迷信于张瑾玥对赵栋梁的美化,顾及张瑾玥对自己的思念,幻想赵栋梁确对自己的妻儿存在无言之爱,这是3年前陈相妥协于赵栋梁的原因。但如今,陈相对气象行业已有无比深刻的了解,比当局者迷的赵栋梁更为深刻。
他不想像赵栋梁一样熬夜熬得一身毛病、值完夜班再上一个长白班只为早些晋升、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更不想张瑾玥终日孤身一人、住在满是湿气的房子里、生病时用不起进口药。选择远比努力重要,这一次没人能左右他的选择。
“我不去。”陈相重复了一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接着,他拎着锄头回到泥地里继续刨土,没有给赵栋梁说教的机会。他自认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即将完全独立自主不对赵栋梁有任何依靠,后者也没有理由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
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的坚定再一次被击碎。
“我看好了一个楼盘,康宁路上的小高层,东边有山,气候干燥,离人民医院也很近。”
赵栋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沙哑着,像是一连抽了好几根烟,“我调动后会涨工资,最多一年,首付就能凑齐。湛江局待遇相对不差,如果你来,可以用公积金和我一起还按揭,这样你一毕业你妈就可以住进去。”
见陈相没回话,他又补充道:“我去省台,会比现在更忙。你妈更要仰仗你了。”
如此轻易地,陈相再一次被说服了。张瑾玥是他的软肋,舍弃3年多的沉默成本从头再来本就是为了让相依为命的慈母过得更加轻松,先前的勇气和信念在赵栋梁的规划和威胁前显得格外舍近求远。他没有再反驳赵栋梁,而是更加用力地镐土,以发泄心中隐隐的不甘。
赵栋梁似是满意了,望着陈相捡贝壳的身影,摆出一幅亲和的样子主动搭话,“哪里来的贝壳?”
“土里挖出来的,我妈喜欢。”陈相闷闷地答。
赵栋梁凝视一会儿陈相脚边那些分层规整的土块,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冲到陈相身边,夺过陈相手中的贝壳,往外走几步,扔到花椒树下的公共垃圾桶里。然后又返回,抢过锄头,奋力翻土,一边翻一遍捡贝壳和河蚌,捡完又扔到垃圾桶里。
忙活好一阵,在飞扬的尘埃中,赵栋梁重新换上一幅严厉而不耐烦的脸,冲一脸费解的陈相说:“这种东西,别让你妈看见。”
“为什么?海边的贝壳和河里的河蚌为什么会一起在这里?”陈相质疑。
“这里发过水。”赵栋梁惜字如金,“你要想你妈好,就别多事捡这些破烂。”
陈相的疑虑并没有被解答完全,但他对赵栋梁的回答是满意的。每到暴雨天,张瑾玥就会变得格外郁结。也许赵栋梁是怕她睹物生思,他在意她。
“叮铃铃铃铃……“
陈相耳边再一次响起铃声,眼前悬着一页书页的残像,来自初入气象台时,在档案室偶然翻到的一本天气评述集锦:
1995年7月1日1时前后,9502号台风Sally在湛江市霞山区登陆,登陆时平均风速42m/s,阵风超量程,最低气压超量程,评级为强台风。
受强风和潮汐的共同影响,霞山区和雷州市岸段遭受风暴潮侵袭,平均增水60cm,最大浪高7-8m,为特大潮灾。受台风倒槽影响,北海、防城港、和雷州半岛北部出现强降水,最大小时降雨在瑞云湖,为198.1mm,显著超过该地区降雨极值。
受强降水影响,瑞云湖下游南桥河东段泄洪不利,发生洪水漫溢。风暴潮激振发生在2时前后,为疏散增水,减少人员伤亡,炸除赤坎河西段北侧隔堤240米,赤坎区承担霞山区5000万立方米水量,成功减少霞山区洪水压力。余振阶段,赤坎区平均增水20cm,霞山区平均增水40cm,炸堤泄洪成效显著。
灾度评估:特大潮灾(一级风暴潮灾)
成灾范围:广东西部和广西东部沿海
受灾人口: 1041.5万人
死亡人数: 359人,其中湛江市区1人
淹没农田(万hm2):53.9
沉损船只(艘):5939
停产、半停产企业(个):10000
直接经济损失(亿元):15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