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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风暴潮(三)

这里的夜晚向来寂静,还好有愈加狂暴的风声掩盖,老旧自行车的独奏曲并不那么刺耳。陈相轻车熟路地拐进一个无灯的、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巷,那里坑坑洼洼漆黑一片,但他通过得既快又顺畅。这里是他生活了18年的地方,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在哪里转弯。

不一会儿,他终于到达目的地。红砖砌成的院墙包裹着四栋三层高的平顶小楼,外墙上刷的红漆还很新,在路灯下反射出水渍的光亮。楼间被粉煤砖砌成的简易花坛隔开,花坛里种着形形色色的植物,其中要数花椒树最显眼,疙疙瘩瘩的树枝疯狂摇晃,在路灯下投出张牙舞爪的阴影。

他把车子停在花坛边,跑向院角的一栋,大踏步迈过矮矮的两层台阶,扑向楼尾的一扇刷红漆的铁门。

“瑾玥,开门。”他边砸门边喊。

门旁边的小窗紧闭着,屋内的光亮被蓝色的薄布窗帘遮挡,比忽明忽暗的路灯灯光更加柔和。他望眼欲穿地期待张瑾玥的身影,可惜没能如愿。正要想办法破窗时,二楼的开放走廊里传来吱嘎的开门声。

“陈波?你没带家门钥匙?”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摸到。于是后退两步,仰头看见头发还是全黑的王奶奶扶着半墙冲他探头。现在她是王阿姨了。

“哎呦,你怎么满头大汗浑身湿刮刮的?快快上我家里来换一件,我家冬冬的衣服你能穿。你家瑾玥我晚上收衣服的时候遇见她了,说是要到小卖部给你打电话。一去去好久。”

眼前的王阿姨顶着蓬乱的头发,眯缝着眼睛,语气里满是被扰了清梦的不耐烦,却一直说着关切的话。这让陈相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像是回到了被张瑾玥摇着扇子哄睡的小时候。

“姨你看见瑾玥回家了吗?”他追问。

“没有。你家里一直没动静。”

头顶的话音刚落,天上落下密密匝匝的雨滴。陈相转身小跑两步扶起自行车,踩着踏板准备脚下发力时,扭头对还站在原地的王阿姨喊:“姨,一会儿刮大风下大雨还要涨水,你让冬冬弟弟带你往西边去躲一躲。”

哗哗的雨声中,自行车吱嘎吱嘎的声响听不清了。陈相原路返回,穿过已经积上水的窄巷,来到巷口的小卖部。门头上的“二横小卖部”没有被灯珠照亮,两扇木门紧闭着,锈迹斑斑的铁挂锁被风吹得咯噔响。

正当陈相准备再次砸门时,他用余光瞥见不远处还亮着招牌的店铺前,弯弯上翘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双手举伞的人。伞下,宽大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一直飘。直觉告诉他,这是张瑾玥。

没有忐忑,没有激动,没有五味杂陈,当他一路小跑过去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时,心中只剩下焦急。

1点多了,即便这里不如海边开阔,风没有大到能把人钉死在树上,如此之低的地势也注定无法逃脱风暴潮的魔爪,更何况这里还临近南桥河。

南桥河是湛江最大的一条泄洪河道,与同为泄洪河的北桥河共享一个入海口,如果水位暴涨决堤,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波?你回来啦。”张瑾玥看到眼前的雨人,本能地把伞往前递。

陈相接过伞,迎风撑好,一手揽着张瑾玥调转方向,脚步匆匆地走,“瑾玥你听我说,这里马上要发洪水,咱们到西边躲一躲。”

张瑾玥没有做声,只是默默跟着。两人贴着沿街的铺面走,走在高高低低木制台阶上,避免了脚下的滑腻。

在此期间,他不断看表,心中也越来越紧张。时间来不及了,他没法将张瑾玥安置到绝对安全的地方去,只能冒险越过连接南桥南路和北桥公园的小拱桥,爬上公园里的山坡避险。如果桥和公园都在的话。

想到这里,他懊丧不已,不由自主地发问,“我们通完电话后,你到哪里去了?”

“我想着你回来还要一段时间,就到裁缝铺给你改衣服了,想让你明天精精神神地把新工作照照了。那家店刚接了一批演出服,是急单,所以让我等一等。

我想呀,你找不到我就一定会去问于姐,再到铺子里接我,可是等到半夜也没等到你。铺子要关门,店老板说天要下雨给我一把伞,半路上真的下起来了。”

张瑾玥不急不徐地说着,声音在嘈杂的风雨中显得纤细无比。陈相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哪个字。

听完之后,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不忍责怪她,也没有道理去责怪。他想嘱咐她下次一定要好好呆在家里,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一旦张瑾玥的死把他送回被电话铃吵醒的那一刻,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记忆都会重置。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也不会成功,因为他揽着张瑾玥的那只胳膊愈来愈吃力,两人的脚速也愈来愈慢。

这次也来不及了。

风雨越来越大,雨墙砸来,直接把陈相单手握着的伞砸脱。呜呜的风声震耳发聩,不时把树叶子、纸片和塑料袋刮到眼前。二人艰辛行走到拱桥,张瑾玥忽然跌倒了。

手上的重量一下变得很沉,沉到陈相用上两只手也没能把她扶起。张瑾玥顺势倚靠在桥头的立柱上,大口喘着气,半天才说出一句,“陈波,我肚子疼。”

张瑾玥颤抖的声音让陈相惊慌不已,他蹲在她身前,挡住不断砸来的雨墙,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所措。那里孕育着还未出生的自己。

桥下的水流声越来越大,哗哗声涌入他的耳朵之后似乎被困在其中,再也没有出来。张瑾玥的嘴一张一合地像在说着什么,但他的耳边只有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从未这样无助过,眼睁睁看着她的裙摆逐渐浸在血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当周遭的血腥味被如注的雨水冲淡,河堤下浑浊的水漫上脚踝时,张瑾玥的呼吸急促到像是下一秒就要中断,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剧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的上身慢慢歪倒滑落在桥面,浸在泥泞的河水里。陈相伸手去扶,奋力托起她温热的后脑,把她揽在怀里。下一秒,沿河冲来的湍急水流把二人冲散。

水下,陈相再一次被血腥味包裹。吸入鼻腔的水是温暖的,但是后脑很疼,比儿时被玩伴失手推倒头磕在窗台上的那次还要疼。

2001年,陈相6岁。

“狗杂种。”

当眼前留锅盖头脑后拖着一根小麻花辫的同桌指着陈相鼻子骂出这句话时,陈相既气愤又疑惑。

他不明白这位和他朝夕相处的熊杰小朋友为何总对他充满敌意。也许是玩三打白骨精时自己总赢,也许是考试的时候没让对方抄卷子,又或者单纯是因为自己年纪小看起来好欺负?

可不论如何,骂人是不对的,于是他大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熊杰狠狠擦了一下鼻子,昂着头说:“你爸姓赵,你妈姓张,你姓陈。不是杂种是什么?垃圾桶里狗都不要的野孩子。”

陈相不明白熊杰的逻辑,于是追问,“你和你爸妈一个姓?”

“当然。我和我爸都姓熊,王琳的爸妈都姓王,张彬彬的妈妈也姓张,只有你,你跟你爸妈都不是一家人,不是杂种是什么?”熊杰的眉毛抬得高高的,肉嘟嘟的鼻子一抽一抽,让陈相想起动物园里向游客乞食的狗熊。

“你胡说!我是我妈生的,不论我姓什么都是我妈生的!你个胡言乱语的熊瞎子。”陈相不甘示弱。

“你再说一遍?”熊杰走近陈相,居高临下地冲他瞪眼。

陈相丝毫不怕,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你是熊瞎子。”

熊杰气呼呼地把脸憋得通红,狠狠推了陈相一把。陈相的头重重磕在一楼教室的窗台上,不远处法国枇杷墨绿色的树冠一下子模糊了。

那天剩余的两堂课,陈相都没有去上。他在医务室里不停哭泣,既为疼痛的伤口,也为错过的数学和科学课。他一直哭到放学,哭到班主任送走所有孩子后专门陪着他,因为张瑾玥没有来接他。

班主任联系了陈相家里的座机和赵栋梁的手机,但都无人接听,于是只好亲自把陈相送回家。

那时,陈相已经不哭了。他推开没锁的门,急匆匆地冲进屋里,寻找张瑾玥的身影。他想问她为什么自己不姓张也不姓赵,可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只发现了晕倒在厨房里的张瑾玥。

于是他又开始哭了。

赵栋梁始终联系不上,是王奶奶和于婶一起把张瑾玥送到医院的。陈相茫然地扒着病床,望着来来往往穿白色衣服的医生,于婶和他们交谈,说着陈相听不懂的话。

晚上,陈相坐在病房外冰凉的铁长椅上,不停地打哈欠,眼睛快要粘在一起时,赵栋梁终于脚步匆匆地赶来了。他忙碌好一阵后,才终于注意到孤独无助的陈相。

陈相见自己被注意到了,才噙着泪水小心翼翼地问:“我妈怎么了?”

“生病了,做个小手术就能好。”赵栋梁的脸拉得长长的,眼皮耷拉着。

陈相听张瑾玥能好,一下子开心了一点,但后脑隐隐的疼痛又把他拉回闷闷不乐中。

“你姓赵,我妈姓张,我姓陈。熊杰说我是狗杂种,是真的吗?”他说着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十分委屈,“熊杰欺负我。”

赵栋梁的反应丝毫不像陈相期待的那样。他既没有回答陈相的疑问,也不关心熊杰做了什么,更没有要为自己的孩子讨公道的样子,而是把眉头皱出刀痕,一脸嫌弃地说:

“哭哭啼啼的,跟小姑娘一样。没出息。”

“叮铃铃铃铃……”

当眼前重归黑暗时,陈相的耳边传来熟悉的铃声。

他猛地坐起身,面前大红色的话机像一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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