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方清月被杜局叫去。
局长办公室在警队大楼顶层最靠西的位置,阳光被窗帘挡住大半,只露出零星一线。杜局坐在长方形办公桌和满墙书柜之间,对面只放了两把椅子。成辛以坐在其中一把上,长腿大咧咧摊开,正跟杜局说话。她敲门进去,两个人便一齐朝她看过来。
“杜局。”
“哎,小方博士,来坐。”
等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之后,她才发觉这两把椅子离得有些近,下意识把手伸到椅子下,但顿了顿,又放回腿上,没挪开。
杜局乐呵呵隔着桌子看着她。
“我仔细看了你的鉴定报告,做得很好啊,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到现在都还没倒完时差吧?”
“还好。”她摇摇头。
……
可能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客套话,杜局额外多等了一会儿,发现她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了,才又开口。
“啊,好,是这样啊,我刚才也在和小成说咱们这个案子,舆情发酵太快,给到我们每个人的压力都太大,你看,从案发到现在,几十个小时了,他们两个队全都没合过眼。你看看他那张老脸,都给糟蹋成什么样儿了……”
成辛以没想到杜局拿自己开刀,也不管对面坐的是领导,直接劈头盖脸怼了一句。
“说我干什么?”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嘴角抿紧。
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这会儿疲惫得像个泥球儿似的,头发乱糟糟的,估计每一根胡子上都染满了烟味,衣服居然还是案发当天的那一套……
也就只能是他了,换成别的任何人,她都无法接受这么近距离和对方并肩坐在一起。
“我举个例子而已,你小子急什么。大家都很辛苦,等这个案子结束,我安排两个队搞个团建,犒劳一下大家!到时候小方博士你也得参与进来!”
她不置可否地点头,隐约觉得这场谈话还没到正题。可她从来不擅长猜人心思,就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正跷着二郎腿转烟的成辛以。
后者也不知有没有感觉到她的视线,只不耐烦地呼了口气,望向杜局。
“快点儿吧,我还有工作呢。”
怼天怼地怼领导。
“啊,好好好,我们简单明了啊。这个……其实呢,小方博士啊,我就是想咨询一下你这位专业人士,这个吕莉如报告上的这个伤病关系处理原则,降级概率大概是多少,有没有这个……其他的可能呢,比如说……不降?”
她眨眨眼,明白了。
民怨沸腾,甚至网上还传出了受害者被打得面目全非的照片,但没人知道吕莉如的旧疾,也没人会在意所谓的伤病关系处理原则。
“人们”只是愤怒的“人们”。
她知道自己的结论没有错,预测也不会有错。但这样的答案会直接影响很多事情,不论是三个月之前的初鉴,还是三个月之后的终鉴。
网民身边的声音太杂乱,听不清学术解释,如果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吕莉如在既往损伤参与度的折合下只能被评为轻伤二级甚至轻微伤,恐怕会有激进派跳出来,甚至会将她这个署名法医归类为和网上指责两名女孩子穿着暴露的那些人一样的男权主义“垃圾”。
这就是现实。
但她没有办法。
她不可能因为舆论压力就过度渲染夸大事实。
她是法医,不是作家,更不是评论家,就算她也在内心深处对那些男人深恶痛绝,掀起两个女孩子的病服时也心头发酸,看到嫌疑人被抓后各式各样的猥琐、窝囊、人性丧失,也觉得反胃,就算她也很难过、很不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客观求实才是她的本职工作,同情不是。
下意识想直接说“没有”,但又想起在拘留室走廊里成辛以说过的话,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耿,让杜局难做。为难了一会儿,慢慢解释道。
“……吕莉如之前的病历档案截图在报告的第24页……我和赵法医……针对这个问题……也专门讨论过。”
她说得很慢,心里绞着措辞,努力寻找一个比较委婉的方式表达。
“好啦,我明白啦,既然这样就算了,小成也跟赵法医说过了,既然你们两个都很确定这个结论,那我们相信你们!”
方清月愣了一下,倒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理解,有点感激,又有点不知所措。
“主要是市检已经提前介入进来了,盯着这个案子的眼睛实在太多,我们既不能有半分拖延,也一定要慎之再慎。如果最终量刑畸轻,势必会引起不好的影响。不过这个石博肯定是轻不了,不管怎么说,抓捕过程中他有明确的袭警行为,证据确凿,几项罪名加起来,数罪并罚,怎么着也得比其他人高出一截来。”
“袭警?”
她下意识转头上下打量了一圈正低头看手机的成辛以,没见他身上有什么外伤,而且石博明显挺怵他,大概率没在他那里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袭的不是他?
“是啊,我们有一名实习警察,抓捕过程中肩膀被他划了一刀,还好不严重,没什么大事。”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