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我扑来,双手将我钳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将我收入其中。我通过瞳孔看到自己,宛如临镜自照,忽然醒悟,那人不就是我自己么?看来幻觉仍未消尽,阿梨过后,我又见到了自己。
“我只觉手臂生疼,与自己对峙使我心悸目眩,仿佛那个我随时开口,就要吐出将我剜心刺骨的刀来。我知不可再被这幻觉禁锢,尽全力挣脱了对面的钳制,接着向她用力推去,跟着眼前一花,她已落下崖去。
“手掌的触感令我脊背发凉,我终于意识到,那坠落崖下的是一具血肉之躯,那个自己并非幻觉!可若掉下去的是实实在在的自己,此刻站在此处的我又是谁?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和崖边留下的那一行脚印,怔然不知所以,这副身躯这个我,当真存在么?
“好在有人替我做了回答。那群人匆匆赶来,又齐在我身后止住了步。一个道,斋主,请回罢。态度恭谨,语气恳切,一听便知不是对着掉下去那个说的。余下的人争相附和,有说节哀珍重,有说共守族业。
“我背对着他们问,你们管叫我甚么?只这一句,竟惹得他们感慨涕零。其间我听出几个年长之人,他们唤我峤岚。
“峤岚。我的头脑一下被这两个字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顿时我感到如释重负,我找到了答案,我是尹峤岚。”
“你这狡猾的毒妇!”道平破口大骂,“你推尹斋主落崖不算,还要冒她名姓,夺她地位,忒也卑鄙了!”
只有江离心中明白,峤岫绝非有意识地冒名顶替。就冲她内心深处的那份孤高自负,她也断不屑去假冒他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心存芥蒂的长姐。六翮斋众人的责难,她压根从未放在过眼里,这时怕也不会在乎。至于斋主的位子,她只须点下头便是她的,何来夺位一说?江离唯一没把握的,只在她是否真如自己讲述那般,是混乱中错手杀了峤岚,而非蓄意谋害。
把峤岚推下深崖的那一刻,她究竟是否心怀恶念?在那转眼即逝的瞬间,指引她做出选择真实原因,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除她之外的人,更是永远都不得而知了。
乔羽对道平的话如若未闻,兀自道:“我在那石室中又住了两年,直到弟子们出发前往鲸海。呵,阿梨,他们都说你已死去,可明明那棺中空无一物!我不与他们分辨都还不够,那棺椁上挽词,还须得我亲手刻上,你说好不好笑?”
“我看你真是疯了。”道平道,“六翮斋上下,怎就没一个人看出你是个疯子来?”
江离默然。峤岫的话听来荒谬,可若一个人全身心地逃避某事,夜以继日地自欺,就会对最违背常理的想法也能深信不疑。
何以六翮斋的那些人,甚至零露,都不曾对她生过怀疑?江离猜想大概是峤岚丧妻之后离群索居,言行孤僻,而他恰好借助了这点。况且她虽疯,却保有理智,她用抛弃过去,来迫使自己对梨酒和峤岚的死视而不见。可惜她依旧无法安宁,那里始终有一道裂隙难以修补。
“可是真正的峤岚,不会对零露下手。”江离揭开了那道裂隙。
“怎么不会?!”峤岫面上陡起一层严霜,“莫说还不知她是谁的种,身上没有尹家的骨血,就只冲她是我兴复祖业的障碍,牺牲她也毫不足惜!”
道平道:“听听你自己的话,前一刻你连在六翮斋多待半日都不肯哩,这会儿又装甚么道义!”
江离道:“三清铃的禁锢除与不除,并不妨碍你复原技艺。”
峤岫道:“怎不妨碍?你们只是不敢承认,所谓的石性暴动,正是以人工夺天地造化之法的奇迹,那才是我六翮技艺精妙的体现!”
道平道:“疯子,你知那会害死多少人?!”
峤岫不屑:“死再多人,与我何干?”
“只为这么个理由,你就勾结格悟,害我师父?”
“天宝宫的人是格悟杀的,你倒来怪我?”
“别狡辩了!甘露教作恶,你是最大的帮凶!”
“帮凶?”峤岫笑道:“小师父,此话差矣!甘露教往昔所有的风光,皆是用我桂叶堂金山银海堆出来的,而如若没我这个大掌柜,桂叶堂至今还是那个徒有名望,只会赔钱的买卖!格悟能坐上住持的位子,可说全杖我这个金主撑腰,只有他替我作事的份,我岂会听他指使?天宝宫的事,我不过好心提醒他经书藏处,他要杀人放火,我岂会事先知道!”
道平恨得牙痒,忆起往事,当即醒悟道:“记得我在善仁楼遇见你那回,你说你与栖真观颇有渊源,呸!原来那会儿你就知道我师父在观中了,你若不是想害他,寻他作甚?后来跟踪我上山的人也是你的手下,对不对?亏我一直受你蒙蔽,竟错以为是自己泄露了师父的所在。其实把师父出卖给格悟的不是别个,就是你!你说,你为甚么要害他!”想到自己曾那么信任她,道平不由汗毛直立。
峤岫讥笑道:“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用得着我去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