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本是可有可无,但这么做可以活动手指。”封居士用力捏了捏自己枯干的手。
细看之下,他那双因贫血而泛青的双手无时不在微颤,手指上似乎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道平总想,若这双手上没有病痛,一定很适合执笔书事。
她将棋枰往后推了推,拉过药罐,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封居士面前,然后一脸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他的面容,点头道:“你这几日看着好很多了。”
眼前这人常带病容,可道平仍觉他很好看:那双丹凤眼中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晕影,偶尔因拘谨流露出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羞涩。
封居士颔首以示谢意,跟着伏下身子,小心地一匙匙饮起药汤来。为免因握不住汤匙而将药洒出,他总是把脸凑得离碗边很近。
那汤药味浓重异常,道平曾偷抿过一小口,那股辛辣苦涩使她当即五官移位,胃酸想呕。再看封居士,竟能做到神色如常地小口慢饮,仿佛在品尝一碗醇美的鱼汤。
她也曾怀疑他是不是味觉不太灵敏,否则怎能若无其事地喝下这苦胆一般的东西?封居士的解释轻描淡写:喝了十几年,已和喝水无甚区别了。道平不禁觉得,这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中似乎没一件是愉快的:孤独,黑暗,苦涩,病痛,简直和自己完全相反。
只因封居士的病反复无常,刚有些起色,转眼就加倍恶化,想来光是“你看着好很多了”这种话,她就已对他说过许多次。她不禁猜想,在过去的十几年间,若有人同他讲过类似的话,他也肯定早听习惯了。
她与封居士不久前结识于山下的药铺。得知他姓封,表字何忧,来自闽中。在去北方办事途中旧疾发作,无奈淹留此地。见铺中药材不够新鲜,她干脆把他带来了观中修养。她一直负责照顾久病的师父,想着多煎一人的药不过举手之劳。
相处中,何忧极少谈及自己,但道平还是窥探到了他少许过往:譬如他受这病痛折磨已有多年,却不知为何一直独居。他从未谈起家人,仿佛生来就孑然一身,虽已年过弱冠,此次竟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离开孤岛,来到人间。
这样长大的人,若变得偏执孤僻,经常怨艾愤懑,也是情有可原的。可偏生他性情温和,目光纯澈。长久的独处使他性子难免有些冷淡和敏感,但稍加了解,便会被他浑然天成的真诚打动。更难得的是他不曾沉沦自弃,博览群书,达学恰闻又谦逊不逞。
在道平眼中,何忧与她心底最敬重爱戴的师父十分相似,她都盼着能多了解他一点,所以偷偷存了私心,希望他的病别一下子好,而是慢慢地好,这样留在观里的时日能久一点。
正好这时那四耳的狸猫吃完了小鱼,摇摆到道平脚边,纡尊降贵地蹭着,以示对她殷勤的褒奖。道平忍不住一把将它抄起,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脸上扫来扫去。“对啦,”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前几日我有事没能来,你这一切都还好罢?”
何忧道:“茶庄上的工人都很关照我,想必是尊师的安排。我听说他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好,现下如何了?”
“师父他又不舒服了?!”道平几乎是脱口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
道平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神似地道:“若我不在了,谁来照料师父?”
何忧看出她情绪骤然低落,于是问:“是观中有要事要忙么?”
“哦,不是不是,”道平登时回过神来,“是……师父私下吩咐的事,要我去办,我怕到时会顾你们不到。”
何忧听是私事,便不再问,只道,“你原就不必在意我,只安排好尊师的起居要紧。我倒有一事须提醒你,若再像今日这般晚归,最好加倍小心。”
“小心?小心甚么?”
“我未上山前,曾见官府张榜,晓谕百姓夜晚早归慎出。据说最近甘露教南宗在本县接连生事,各处都不大太平。你常在山下走动,若路遇可疑之人,要尽快避开为是。”
“哦哦,这你放心罢。”道平吃吃笑着,对何忧的话颇不以为然,“我一个深山小观的穷道士,入不了他们的眼!”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见时候不早了,道平便从何忧房中退了出来。关上房门的一刹,她的笑容遽然蒸发,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忧惶。她将手紧紧握住适才搭在此处的扁担,僵立门首,心脏狂跳,思绪如麻。
“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封居士,可惜你提醒得太晚啦!早知如此,我才不去凑那便宜热闹,贪赖甚么说书,也就招惹不上那索命的阎王啦!若老实待在山中,甚么甘露教,甚么南宗北宗,又和我有甚干系,哪用得着像如今这般担惊受怕?!我一人赔上性命就罢了,可若累及观中,累及师父……”想到恐怖深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盛夏天气,她却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