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抛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
“如此,真好。”
汪佑宁一怔,难得露出笑颜,眼底却无任何笑意。
深思仿若游离在谈话之外。
看着汪佑宁怅若所思的模样,陈情想起那年大雪,汪佑宁躲避的问题,不知这么多年后,他能否为自己解答。
便问:“对了,你可曾记得,我问过你,是不是讨厌杨真?”
“我不讨厌他。”
汪佑宁抬起头,看一眼陈情,眼眸一垂,又将目光落下,眼睫颤了一下,道:“我是嫉妒他。”
“我是世家子弟,从小侍才自傲,我第一次输,便是输给杨真。”
“我原以为,他同我一样,饱读诗书,博古通今,那样,我也能输的心服口服。”
“谁知,他家境贫寒,食不果腹,每日下了学,还要跟着娘亲去摆摊。天黑之后许久,才能回家,回家便是侍奉娘亲吃药,准备第二日摆摊的东西。一直到凌晨,才睡去,根本没时间温书。”
“那时,我便开始嫉妒他!”
汪佑宁说着,眼底有水光汹涌,“若他一门心思求学,我也能宽慰自己,他是天纵英才,我不过是芸芸众生,我输给他,理所应当。”
“可是,他从未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一门心思没入商贾之流。”
“我当时嫉妒得发疯。”
“我若有他这份才能,我不知会有多珍惜。”
许是有些醉意了。
汪佑宁见话已说开,便继续说下去,将这些年压在自己心头的事,一并吐出。
“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做梦都想和真正的杨真比试一番。”
“我闭门谢客,苦读诗书,又给杨真银子,供他赴京考试。”
“我了解他,所以害怕他止步于徽州。那样,我再也无法知道自己与他真正的差距有多远。”
“后来,开封会试,我看到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杨真。那次,他依旧第一,我第二,我却从没有如此高兴过,我知道,我离超越他,不远了。”
“然后,殿试……”
汪佑宁语速一顿,不再说下去。
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看你,就是太正人君子了。”
要是别人,给个球的钱,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
中会元,当状元,好不自在。
陈情为汪佑宁续杯。
汪佑宁一愣,道:“我如此善妒,还算君子吗?”
那些年,他对杨真冷漠,是因为对方坦荡,而自己,心生龌龊,不如对方。
感觉羞愧,才拉开距离。
“想多了吧,你要不是君子,天底下就没有君子了。”
陈情拿出自己的见解:“俗话说得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嫉妒杨真,那是人之本能。你不愿杨真才能埋没,三番五次帮助杨真,不怕多一个对手,唯恐明珠暗投,不见光明。”
“这样的人不是君子是什么?”
“是,这样吗?”
汪佑宁心弦一动。
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有杨真,总想着去见一面,但又害怕见。
他想起自己曾经恨过杨真,怨过杨真,嫉妒过杨真,后面还欺负过杨真。
就觉得这样的自己既自私,又冷漠。
这样的人,没脸见他。
以至于这几年,敢想却不敢行。
“杨真说过‘天下君子,淮安第一也’。”
陈情反问:“我能看错人,杨真总不会看错人吧。”
汪佑宁呆愣半晌,眼中几滴热泪落了出来。
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这些年停滞在胸中郁气,终于有所消散。
“他,没有恨我吗?”
“他想你都来不及,别忘了,杨真一直视你为知己。”
年少时的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汪佑宁脑海。
他看了又看,阅了又阅。
至今想不通,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怎么落到现在两不相见的下场。
当年的割袍断义,终究是他错了!
是他对不起杨真!
汪佑宁站起身,提着食盒,匆忙道:“留真,我们改日再叙,我先回家了。”
陈情跟着站起身,他倒要看看,这汪佑宁到底怎么离开饭店的。
只见汪佑宁提着食盒,直往饭店二楼楼梯走去。
“那是二楼,上面没有出路。”
陈情紧随其后,踏上二楼。
然后。
汪佑宁不见了???!
一步距离,他就这么不见了??!
...
...
宋历。
庆正六年,八月十五。
马车狂奔在去密州的路上。
车厢里的汪佑宁,不停整理仪容仪表。
一会儿扶正头顶的簪子,一会儿捋顺衣襟上的褶皱。
时不时还会问妻子叶芷两句,“我今日容貌怎样,不老吧?”
叶芷不耐烦的翻个白眼,“比昨日老。”
“胡说!”
汪佑宁高声反驳。
却又在下一刻,掀起自己的锦袍,看着那弯弯曲曲如蜈蚣样的针脚连接两块不同布料的锦袍一角,道:“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
叶芷面无表情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道:“那我帮你扯了。”
“不要!”
汪佑宁将袍角抱进怀里,“这是娘子亲自缝的,可不能轻易破坏。”
“汪佑宁,你好像脑子有病。”
叶芷精准吐槽,抓起桌子上的瓜子,磕了起来。
大半夜的,提着一盒月饼,说要带她去见故友,硬拉着她从床上起来。
一边命人安排马车,一边要她缝旧袍子。
缝就算了,拿来的布也不匹配,缝到一起,丑死了!
也不知道这汪佑宁怎么了,睡一觉把脑子睡坏了?
马车继续狂奔。
车厢里的两人颠得骨头都要散架。
叶芷受不了,身子刚坐起来一点,汪佑宁赶紧作揖,“娘子,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然后掀起车帘,对车夫道:“沈叔,再快些。”
“驾!”
沈叔猛抽马屁股。
马车极速奔驰在深夜里。
终于,在天将大亮之前,到了密州,杨真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