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说话,妇人又道:“咱们跑了吧,不搁这里待了。”
男人道:“当官的不给咱们活路,抢光了粮食。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个活处?”声音忽然发狠,道:“孩他娘,你就认了命吧!”
院内传来追逐奔走之声,绕了两绕,径直朝门口方向来。
“哐啷”一声,那门被推开,原来只是虚掩,并未上闩。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冲出门来,后面紧跟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手持一把刮骨尖刀。
沈放站在门外,只朝旁边挪了挪身。
那汉子和女人都是一眼瞥见,神色各异。女人脚下不停,往前奔走,同时回头来望。
那汉子见了沈放却是陡然一惊,随即面上狰狞之色,持刀就朝沈放扑上。
沈放只觉胸中空荡荡,身上也无一丝气力,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那汉子一扑不中,伸手就要搂抱,想抓住了再行下刀。
沈放岂会让他碰到,后退一步,叫他又是扑空。随即却是双目微闭。他瞧的清楚,那女人返身回屋,片刻已经回转,手握一柄短斧,高高举起,朝着那汉子头顶一斧劈下。
那汉子全部心神都在沈放身上,对身后事浑然不觉。那女子用尽浑身力气,她个头与汉子相差不大,这一斧高高举起,奋力劈下,本是冲着后脑门而去,大约是饿的久了,手足无力,偏得一偏,正劈在脖颈之上。
一斧半没入脖颈,血如泉涌,那女子耗尽全身力气,跟着扑倒在地。
那汉子一个踉跄,跨前一步,弓着身子竟未跌倒。滚烫的血自脖颈涌出,反是未觉如何疼痛,只是脖子如同被棍子猛击了一下,有些沉重有些麻痹。待到一把血摸在手上,方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伸手想从背后去掏斧柄,却是怎么也够不着,抓了两抓,都是抓空,然后一头栽倒,不住抽搐。
妇人面上眼泪纵横,却不是难过之色,死死盯着男人,声音居然稳稳当当,不见颤抖,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活下来的,待光景好了,带大毛二毛给你也起个坟。”
那男人一双眼已无光彩,茫然看着婆娘,口中嗬嗬有声,却是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道:“你放心,他们要的是肉,你的肉比我的还多,村里这些狗东西会知道,王庄的婆娘不是好惹的。”她冷冰冰的说话,慢慢直起身,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沈放,好像饿狼直面猛虎。
沈放转身离去,村庄的茅屋低小,藏不住后面冷酷人心。出了村子,北方忽紧,吹的他浑身发烫。
回到道边,李壁见他两手空空,淡淡一笑,也不多问,只是道:“咱们继续赶路。”
单翃衣跟着走出半里,还是忍不住问道:“真就一点吃的都没有么?”
沈放面色难看,胸口如压了一块大石,道:“人肉你吃不吃?”
三人默默向前,一钩弯月挂在天空,冷光清淡,只能照见脚下的一点道路。
走出里许,三人在路边停下,准备过夜。沈放先前已经留下记号,等着身后几人赶来。
李壁与单翃衣各抽出条毯子裹在身上,这两半毯子乃是一幅,是自蓬莱县衙里找到。
沈放躺倒在地,只觉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动也不想动一下。天空如墨,头顶枯树伸出残枝,如同一条条鬼怪的臂爪。他忽然问道:“李大人,在你看来,这世间何事最惨?”
李壁想了一想,道:“兵祸乃是最毒。”
沈放道:“如何才能铸剑为犁,天下太平?”
李壁沉默更久,等的月亮似要穿入云中去,终于回道:“须得有大一统之强国,外御敌辱,内清社稷,以民为重。”
沈放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就听李壁轻声道:“我比你见过更多的苦难。我见过一些人,一辈子没有穿过鞋,一家人只有一两件衣服,睡在桥洞里,大树下,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吃不上一口饱饭。他们年纪轻轻就死了,轻贱的甚至不如一只猫狗。他们自己也认为,命该如此。其实他们是被这个国家吃掉了,尸骨无存,连一点渣子也不剩。一个国家越烂,这样的事情就越多。如果这一仗败了,大宋就会烂到根子里去,就会有更多这样的人。”
沈放抬头看天,无星无月,半晌方道:“李大人你放心,你吉人天相,此行一定顺遂!”
三人都不再说话,旷野之上,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道上脚步声响,伴着一短两长,三声轻哨,却是龙雁飞和花轻语一行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