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静昭抿起薄唇,直言不讳道:“祖父,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是将来,静昭没有本事像祖父一样,明知公府尾大不掉、根系腐烂,也要护着它。”
闻言,国公爷疲惫地笑了两声。
“没错,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锋芒毕露、寸步不让。这才是我岑家人该有的样子啊!”国公爷顿了顿,审视着面前的少女,“这次,我不同你商量,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岑静昭抬眼直视着国公爷,他明明是油尽灯枯之态,此刻却似乎迸发出了无尽的能量。
“卓家前几日来访,你祖母大致同我说了,卓家想转投岑家,这事有你的功劳吧?”
岑静昭没想到祖父事到如今还对外界的事了如指掌,面对这样的聪明人,她只能坦诚。
“是,但静昭不是真想帮卓家。”
“我知道,你想帮你的长姐,所以挑唆卓家和柳家,借柳家的手除掉卓家,再抓住柳家的把柄。你想得不错,但柳家暂时不能动,否则你会惹上大麻烦。”
岑静昭心神一震,没想到自己的筹谋都被祖父看透了,更没想到祖父会制止她发难柳家。
“祖父这是何意?”
“这牵扯到一桩旧事,我本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棺材,但如果你能答应我护住国公府,我便告知于你。”
室内顿时陷入沉寂,祖孙两人都在思索筹算。
最后,岑静昭不得不佩服一生纵横官场的祖父,即便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都握着翻盘的筹码,这样的心计是她望尘莫及的。
岑静昭慎重地叩头,“静昭答应祖父,今后尽力护住岑家。如有违誓,永失所爱。”
国公爷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孙女从小没有得到过多少善意和爱意,如今她用自己最在意的“爱”来发誓,他的心终于落了地。
不过,他这副身躯或者真的熬到尽头了,耳朵和脑子都没能仔细分辨出,岑静昭说的是“护住岑家”,而不是“护住公府”。
岑静昭从来就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即便身处逆境,她也要奋力一搏,就像她和大长公主未曾下完的那局棋一样。
然而,岑静昭丝毫没有胜过祖父半子的畅快,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和厌恶。
祖父说的事的确应该带进棺材的,事关天家颜面,难怪柳家会如此肆无忌惮。
从前只听说柳司空玩弄权术、巧取豪夺,如今看来,他的儿子柳从卫青出于蓝。
柳司空的嚣张跋扈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唾弃在心中。而柳从卫,他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借今上的手除掉了阻碍他上位的父亲,既享受着百姓的爱戴,又利用天家最看重的尊严,拿着免死金牌,做着鱼肉百姓的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岑静昭又对着国公爷拜了一拜。
这一次不是因为晚辈对长辈的孝道,也不是她习以为常的示弱于人,而是对一位耗尽毕生精力,想要匡复社稷的忠臣发自内心的敬意。
“祖父放心,静昭明白今后该如何做了。”
她不会放过柳家,但眼下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就像祖父方才说的——“野兽在捕猎之前,都会后退,既是为了隐藏,也是为了蓄力。”
十三年来,祖父未曾教她什么,但这一句话已经足够她研习半生。
现在的她需要隐藏,更需要蓄力,而进宫无疑是积蓄能力最好的途径。
———
盛央九年元月十一,久无女眷的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各家女子盛装入宫,积雪未退,宫墙里已然春色满园。
她们被带到女学所在的雅瑜馆,由素有“仕焦第一才女”的柴夫人亲自考校大家诗书礼仪和琴棋书画。
柴夫人之父曾是先帝的太傅,她自幼耳濡目染,习得一身才学,长大后嫁给了有名的才子董楠斋,夫妻二人隐居乡野,共同为古籍做注、修编,备受项人尊崇。
只可惜楠斋先生早逝,柴夫人归家后,由柴大人引荐入宫,为公主郡主们授业解惑。
第一轮是最简单的礼仪,考校女子行走坐卧,虽然这些规矩大家自幼便知,但要做得既分毫不差又赏心悦目,也是一件难事。
一轮下来,已有十几名女子被除名。
第二轮是棋艺。两两抽签决定对手,胜者进入下一轮,一轮下来又被筛出了一半人。
岑静如获胜后,劫后余生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棋艺不佳,好在她的运气从来都不差,这次抽中的对手比她还差。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岑静昭,恰巧岑静昭也看了过来,她得意地扬起头,岑静昭却直接转过脸不再看她,气得她将手帕拧成了一团。
沈棠恰巧在她身侧,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中为自己的好姐妹抱不平,“你这三姐还真是眼高于顶!”
岑静如刻意垂下眼,强颜欢笑,“三姐姐惯是如此,我不在意的。沈妹妹,你要专心应付接下来的考校,莫为我分心。”
沈棠喜欢解语花般的岑静如,对岑静昭的厌恶更甚。
岑静昭也觉得晦气,她明明只是下棋太专注,脖子有些僵硬,四下活动一下,结果却不巧看到了岑静如。
第三轮是作诗和书画。
在一炷香内,以春意为题画一幅画并题诗。既考验画工,又检测了作诗和书法的能力。好在题目并不难,大家很快便动起笔。
时间一到,柴夫人依次走过大家面前的桌案,宫女在身侧记录,点头的留下,摇头的除名。
岑静如的好运气没能再次应验,她的画技平平,作诗更是为难她,柴夫人对着她的画摇了摇头,不再看第二眼,她的名字便被宫女划去了。
纵是再不甘心,她也只能接受现实,准备回府迎接老夫人的责骂。
柴夫人走到岑静昭面前停下,目光投向她的画作时,眼睛突然瞪大了几分,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名随侍的宫女一脸莫名地看着彼此,都不知该将这位娘子的名字留下还是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