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尚且需要揣度上意,百姓更是不得不见风使舵。
先帝奢靡,祥杰楼兴建时便装饰华贵、流金溢彩。而今上勤俭,祥杰楼无法将建筑推倒重建,只得在内里下功夫,摆放的古画都清雅淡泊,不沾染一丝矫饰靡丽。
掌柜似乎也觉得如此显得不伦不类,便将楼内都挂上了纱幔,遮住了金碧辉煌的装饰,形成了几条交错的回廊。
如此一来,客人来回游走,观赏挂在纱幔上的字画,仿佛误入迷障,别有一番闲趣。
置身其中,岑静昭不禁点了点头,这里确实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隔着纱幔影影绰绰,只要不大声喧哗,即便是一帘之隔,也看不清对面人的样貌。选择这样既开阔又私密的地方,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楚窈思去了另一侧找自己喜欢的画,岑静昭则悄无声息地寻找卓茜。
对于卓茜,岑静昭原本就有一些隐约的印象,得了孙不思画的小像,更是印象深刻。
大长公主府上能人辈出,孙不思今年不过十四,行事却十分老练,不仅为她画下了卓茜的画像,还将另一位主角苏公子的画像和信息一并交给她了。
这位苏公子名唤苏兰棣,是刑部尚书苏墨苏大人的独子,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秘书省任著作郎。
苏家郎君本可称得上一句才情卓绝,但有状元出身的父亲立在身前,人们常会忘记,这位苏郎君如今还尚未弱冠。只是有父亲珠玉在前,苏兰棣再优秀也只能充当瓦石。
这样时刻被比较和贬抑的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岑静昭细细回想着孙不思报来的消息,四下观察走动,终于在一处角落寻到了人。
她退到拐角处,默不作声地听着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苏哥哥,你究竟何时去我家提亲?莫非你一直在诓骗我?”
“茜儿,我自然不会骗你!只是……只是……”
苏兰棣欲言又止,卓茜也长吁短叹。
“苏哥哥,我知你为难。可我也很难啊!”卓茜娇柔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让人心生怜惜,“肃嘉大长公主回宫了,我父亲正打算利用和大长公主的这门亲事替我高选一门婆家呢!所以我才急着来找你商议的……”
听到卓茜提到外祖母,岑静昭无声冷笑,卓家的算盘注定要打散了,卓家不仅沾不到外祖母的光,就连瑞国公府的光,他卓家也是配不上的。
那边,苏兰棣又柔声劝了卓茜几句,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珍视这个女子。
最后,苏兰棣似乎下了决心,正色道:“我父亲向来不喜旧党,你再等我一段时日,我想办法说通父亲,让他同意我们的亲事!”
“哼!”
卓茜非但不感动,反倒更生气了,似乎这话已经听过无数遍。
“等等等!你就会叫我等!我都等了你这么久了!我才不等了呢!我娘亲如今正四处为我议亲呢!你若不来提亲,就等着我嫁作他人吧!”
说罢,卓茜挥袖欲走。
由于对方动作突然,岑静昭立刻向后靠了半步想要躲避,发钗却刮住了身后的纱幔,她下意识扭头一扯,纱幔便发出了“嘶”的撕裂声。
另一端的人猛然顿住脚步,苏兰棣拽住了卓茜,小声“嘘”了一声。
同一时刻,一双手从岑静昭身侧捂住了她的嘴,将人半揽进怀里。
不等岑静昭反应,耳边已经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别做声!在这等我,我帮你把人引开。”
话音落下,那人松开了岑静昭,径自走向了苏兰棣。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岑静昭记得这个声音和这个背影,正是卓远侯府世子沈璞。
她来不及思考沈璞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恰好潜伏在自己身边,她只觉得被沈璞触碰过的地方好似被毒舌爬过,可怖可憎,令人作呕。
那边,沈璞已经走到苏兰棣面前,不羁地笑道:“苏兄,真是巧啊!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苏兄可替我保守秘密,这娇娘子如今正和我心意,可还不能被我父亲发现。”
说着,沈璞刻意地看向了岑静昭的方向。
与其浪费口舌表态自己会守口如瓶,不如丢给对方一个自以为可以拿捏的把柄,这样对方才能真正放心。
苏兰棣顺着沈璞的目光望去,只见到藏在暗处的半个玲珑身影。
虽然不满沈璞这个纨绔将自己同对方的风流类比,但眼下听沈璞说,身边的人是他一贯的露水红颜,苏兰棣终究是放下了心。
眼下他还没有同父亲讲明,若是父亲从别处知晓了他同卓家女的私情,这门亲事便再无可能。
苏兰棣家风清正,素来不喜欢沈璞这种金玉其表的贵族之后,加之此时情形着实尴尬,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带着卓茜离开了。
卓茜一直低着头,在沈璞过来时便已用帕子遮面,而沈璞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她。这让苏兰棣不自觉高看了他一眼,他倒算是知礼守节。
苏兰棣自然不知,沈璞只是看不上他的心上人而已,如今他想的都是近日朝思暮想的岑三娘。
瑞国公府规矩森严,他的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买通了一个守门人。虽然得不到更有用的消息,但至少他能知道岑三娘何时会出门。
近日,下人刚一汇报岑三娘出了门,他便爽了和余音阁琴女的约,急匆匆来寻人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讨到了一点甜头——虽然只和岑静昭有过片刻的接触,但却让他的手掌酥酥麻麻,那绸缎般的触感,他一生都不会忘怀。
不过人都是贪心不足,他接触了一瞬,就期待着能够再次亲手赏鉴。
沈璞带着隐匿的心思回到岑静昭面前,岑静昭已经摘掉了勾在纱幔上的发钗,淡然地看着他。
这样从容的女子让沈璞感到惊奇,他难得真诚地问:“岑三娘子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不生气?”
岑静昭神色不变,“我为何要生气?”
“寻常女子听到别人污蔑自己与人暗通款曲、行为不检,此刻大概已经羞愤欲死,或直接将造谣者一剑捅死,三娘子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声誉吗?”
“既然对方不知道你所言是谁,我又何必急着出来认领?再说了,就算闺名有损,也不是非死不可的事。”
岑静昭直视着沈璞的眼睛,声音冰冷,“而且,就算是要死,我也会先让造谣者付出比我惨痛的代价。”
说着,她轻声嗤笑,眼中不带分毫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