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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徐稚柳又等了一炷香,面前出现一道身影。

徐福抽着根焊烟,一手捏着烟袋,在洲民举起的火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轻哼一声:“你是给徐大仁来当说客的吧?”

这话一出,洲民们闻风而动,纷纷从暗处涌来,将徐稚柳围在中间。

想起昨日徐稚柳被徐大仁邀请去苏湖会馆,不知商议什么,尔后又从县衙大狱亲自带了人出来,前后对比着看,明显不是什么好人。洲民这边,先前还以为他同为都昌人,路见不平,对他深怀感激,如今想明白前因后果就都骂了起来。

他们嘴里说着方言,唾沫星子横飞,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时年跟在徐稚柳身后,被骂得气性上头,大叫着道:“住嘴,住嘴,我们公子不是这种人,你们快住嘴。”

岂料徐稚柳却微一抬手,对徐福说道:“徐洲长,若我今日不来,你们又打算如何?去州衙告官吗?”

他拿出印有浮梁县令盖章的信件交给徐福。

徐福认得几个大字,凑着火把一看印鉴,当即脸黑成锅炭,大骂道:“这个狗官!”

“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吗?”

洲民们没看到信,不乐意他进自家地盘,再一次拥挤着上前,有人说要捆了徐稚柳扔到苏湖会馆去,再绑徐大仁直接扔到昌江,有人说直接暴打一顿,打到没人再敢出面当说客!

时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吓得够呛,想抽随身携带的匕首,不料被一大汉撞到手臂,这一抽手,匕首掉在地上,被洲民们看了个正着。

两边人都静了一下,看他带了家伙什过来,洲民们不甘示弱,连忙抄起家伙,喊打喊杀起来。

时年头一次见这场面,真被吓坏了,脸色煞白,躲在徐稚柳身后一动不敢动。徐稚柳却始终淡然视之,只平静望着徐福。

待到此时,徐福大喝了一声,将洲民们赶走,亲自迎了徐稚柳到他的铺面坐下。

他们已有数日不曾摆摊了,铺面位置搭着几张桌椅,用来议事,上面摆着一壶粗茶,茶碗也都是粗陶做的,不甚贵重,但看手工痕迹却格外细致,粗粝的碗口镶着一圈波浪纹。

徐稚柳只看过一眼,断定徐福也是个爱瓷之人。只是生计困难,才卖废品罢了。

他说:“自古两班人马冲撞,要么和谈,要么必有一伤。不瞒您说,我确实受徐大仁所托,代为和您商讨割让洲滩一事。”

他没有提昨日曾提议过,以自割腿肉的方式让徐大仁收手,奈何既没得到民窑响应,也没能让徐大仁动摇。

徐大仁出让重金,坚持要抢夺不属于他的地盘。如今钱银都已落袋,想让安十九吐出来是不可能了,只能从黄家洲下手。

徐稚柳这个和事佬当得委实憋屈,只世道如此,谁都得认。

“您方才也看到县衙文书了,应知上告州衙这条路行不通。”

徐福环视一圈,指着洲滩上的百姓对他说:“你看这些人,看看他们的穿着,每日辛勤劳作,为的就是能填饱肚子,养活一家老小,别的什么想头都没有。谁要让他们没饭吃,他们就和谁干。徐大仁既能请动你徐少东家来当说客,想必有几分忌惮我们这些下脚商户的蛮横,若州衙不能,告到京城又如何?”

徐稚柳知道他们的委屈,好端端的营生,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地盘是别人的,在这里做生意本就图个活头,如今还要交地租,可不是要他们的命吗?谁乐意?谁能低头!

曾经他和他们是一样的心情。

他问徐福:“徐洲长,您说民能斗得过官吗?”

徐福说:“一个人当然不行。但是一帮人,未必不能。”

他自然听说了前阵子那档子事,估摸着徐稚柳遭人算计,被迫向太监低头,自此沦为太监马前卒。可他不行,并不代表他们也不行。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徐少东家前有湖田窑,后有家小,顾虑太多,不像我们,只有贱命一条。”

“徐洲长不在意自己的命,也不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吗?若当真血拼到死,这些孩子失去父亲母亲,洲滩上还能恢复曾经的热闹吗?他们还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吗?您嘴上说可以去京城上告,如今在这镇里,你们尚且讨不到好,出了镇子,就能保证一定能活着到达京城吗?”

“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想过,可如果不反抗,这日子也过不下去!”

徐福一杆烟斗敲在桌上,本来就观望这边的洲民齐刷刷站起来身来,目光如狼似虎,要将人吃掉似的。

时年一点也不怀疑他们能干出撕扯人的事来,只悄悄拽了下徐稚柳的衣袖。

小孩儿被吓破胆了,徐稚柳回头,朝他安抚似的笑了一下,随后跟着洲民和徐福起身。

话说到这个地步,左右道理都懂,就是不肯退让,再聊下去也是徒然。徐福以为他要走,不想他却抬起手,揭开衣襟一角。

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在徐福看来,徐稚柳和他们完全是天上和地下两种人。这种常年在别人口中传唱的角色,若放在平时,即便面对面站着,他们之间也隔着逾越不去的鸿沟,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连面对面的机会都没有过。

然而就在今天,在这片泥泞的浅滩上,在这帮景德镇下脚人的地盘,一群不啻于要饭的乞丐窝里,过去高高在上的公子,不仅出现了,还被晾着等了半下午。

而今,更甚至脱去高贵的外裳。

就这么在炽热燃烧的火把下,将胸膛赤露于人前。

徐福一眼就看到了他小腹的那道疤,细细看去,疤口算不得大,可看伤疤的形态,必然是道重伤。

他惊讶的是,他一个民窑少东家,怎会受这种伤?

徐稚柳缓缓转过一圈,动作极慢,并不介意被人看去,有胆子大的孩子还敢上前来摸一下,有些未出嫁的女孩子则躲到母亲怀里。

只听那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越级上告受的惩处。”

众人皆惊。

“越级上告?你何时……”话没说完,徐福猜到什么,眼睛瞪大,在得到徐稚柳肯定的眼神后,又缓缓低头。

“徐洲长,若你能接受和我一样,乃至比我更差的结果,能接受这些孩子的父母被流放,被重创,甚至下半生无法再行商,如果这些最坏的结果你都能够接受,那么,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

嘴上口口声声喊着不怕死的人,谁能真正不怕死,左右死亡离他们还远。可亲眼看到徐稚柳身上的伤疤后,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疤痕的丑陋,连那种在他们看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的人都曾差点死掉后,他们对死亡终于有了一点点真实的感受。

或者说,他们对于最终的结果,有了更为具体的想象。

似乎比起生离死别,被权贵阶级剥削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多吃点苦,多捡点破烂,一家子人齐整地在一起,身体好好的,什么日子没有盼头,一定要去死?

徐福知道,大伙动摇了。

在真实的死亡面前,他们变得不再坚定。事实上,有几个血肉之躯在伤害面前能不害怕?他们先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蛮干,那股团结一心的气势,不过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本来就得到了发泄,再被告知改变结果需得豁出命去,那口气就泄了。

一旦一个人松懈,慢慢地整个队伍都会垮掉。

徐稚柳是个能人,知道如何杀他们的斗志。可他说得对,徐福不怕死,却怕孩子们活在黑暗里,永远看不到希望。

因下一声长叹,他抬手,再次请徐稚柳落座。

这次徐稚柳得到了一杯粗茶。

“自家山上种的茶树,好的都卖了,留了一些老茶自己喝,不值当什么。”

徐稚柳尝了一口,说道:“很好喝,回甘很长。”

徐福仿佛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儿你在县衙迎人出来,又在洲滩站了这么久,码头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不是傻的,明日或许你徐少东家的恶名就要传遍全镇,你不怕吗?”

“我和徐洲长一样,贱命一条,没什么好怕的。”

“当真?”

徐稚柳却没应话。

洲滩地势低矮,在此处能看到沿江而上高高低低的民窑,他们错落在一起,于闪烁着星辰的苍穹下,露出庞大的身躯。

其蛰伏的轮廓之下,不乏万钧之势。

那是一种磅礴的、无声的,需要等待的气势。

徐稚柳喝过茶,又缓缓道:“我会与徐大仁协商,将地租减到最少。另外,我会让他私下里给你们一份补偿,这份补偿会以苏湖船运合作的方式实现。”

要让徐大仁直接从口袋里拿钱倒贴洲民是不可能的,不过船上捎带点下脚瓷和茶叶,亦或顺便带洲民前去采买苏杭一带的特产,再顺带捎回来,这点惠利想必他是愿意割让的。

毕竟对本身就要往返的船商而言,只是捎带手的事,没有吃亏,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做小本生意的洲民们来说,苏湖会馆的船运条件,不管是路线还是安全系数,都是他们苦寻不到的傍身依靠。

徐福听到徐稚柳这么说,摇头叹道:“你呀。”

若徐稚柳上来就说这些,他定是不肯。如今打了几棍子再给个枣,他竟觉得香甜。

人实在是贱,这年轻人也实在是聪慧。

他将聪慧用来算计人心,为没有子孙根的太监效力,过去多年积攒的好名声,兴许一夜之间就会付诸东流,徐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想起原先杨公在时,逢人就夸徐稚柳的四个字——“至正至洁”,如今也不知他能否还守得住。

这一晚,徐稚柳与黄家洲洲长徐福夙夜长谈,晓之利害,恩威并施,化解了一场灾难。

徐福知道以太监如今之权势,他们能从徐大仁手里讨到船运合作的便宜,或许已经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场。

否则就算告到天子脚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说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谁知晓?

故而妥协,退让一步。

黄家洲械斗一事,至此收场。

而这一夜,狮子弄下终是没了“又大又圆”。

猜猜秋秋有没有等柳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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