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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逆子】
推门进来的正是钟管家。
他步子迈得比平素要着急:“小少爷!哎哟,我的活祖宗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罢要把庄文良拉走,口中不忘向道衍致歉。
道衍很大度地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
待钟管家一脚刚踏出门槛,道衍一双小眼睛突然灵光一闪:“钟管家且慢!小僧有一事相商...”
看道衍神情肃穆,钟管家自不多言,关好门盘腿坐下,庄文良则规矩地立在一旁。
“小僧日间诵经多时,不知何故,总有些目眩神昏,心中淤积不畅,幸得这位庄小施主提醒,才明白当中缘故。”道衍边说边双手合十以示心诚。
“请师父示下。”钟管家将信将疑。
“这香堂虽好,但庄翁肉身不在其中,以至道场迂回,念力有所不及,如此诵经,恐怕祈福消灾之功难以伸张啊!”
“师父的意思是?”
“和尚师父是说要把爹爹移到这香堂来吗?”庄文良确有几分聪慧。
“或者在庄翁卧榻重设香堂。”道衍颔首并补充道。
钟管家低头略作思索,说道:“人就物,不如物就人。若诚如师父所言,我这就去请示夫人。”
“死生事大,切莫怠慢!”道衍郑重其事地提醒钟管家,又靠近前轻轻说出后半句:“女流之辈见识浅近,先生操持府务,当有所站定。”
钟管家转过头来认真盯着道衍那双狡黠的小眼睛,似乎想要看清他究竟是何居心,然后才谨慎地点点头,带着庄小少爷离去。
次日清晨,钟管家如约前来,将道衍再次请到庄定海卧室,此处果然重设了香堂,以帷幕与病榻隔开。道衍轻轻踱步,环顾四周,面有怡色,微微点头,对钟管家的干练表示赞赏。
其实所谓“道场迂回、念力不及”不过是托词,道衍只是想借故守在庄定海身边,好观察这庄府内的各种心怀鬼胎。
毕竟,以庄定海的手笔,此次诵经祈福的“礼金”,足以照料秦素、无明二人一生,这也算了却他心中一大心愿;
二来庄定海知错有悔,处境凄惨,也算还清业债;
再看府中多有年纪的老仆,可见庄定海很念旧情,不像为富不仁的恶人。倒是那觊觎财产的庄连克,混淆是非的金氏,着实令人厌恨。
所以,道衍下意识地想要帮助这个看起来没那么“讨厌”的庄定海。
眼见安排停当,钟管家正要离去,门外突然一阵喧哗,伴随着一阵玫瑰花蕊的女人浓香,庄连克推门进来了。
“你总算出现了,居然还敢来这里!”钟管家心中惊愕,却表现得沉稳,言语间不见主仆的位份,只有叔侄的辈分。
“钟叔,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能信啊!我是被冤枉的!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吃喝玩乐我行,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呀…”庄连克五官纠作一团,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辩解。
“哼,那东瀛浪人还押在府里,现在就可以去当面对质!”
庄连克微微一惊,旋即强辩:“钟叔啊钟叔!东瀛人胡乱攀扯的话能信吗?柳情的事明州府人人皆知,爹说要把家产留给老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摆明是要拿这事离间我父子兄弟,这是栽赃嫁祸啊!”
“那为何不早来明言,逃什么?”钟管家语气稍微缓和下来。
“事发突然,当时我也自觉百口莫辩,只能躲起来先避开大家的情急盛怒。我若有心要逃,又何必回来?”
话到此处,庄定海开始哼哼有声,手指蠕动。庄连克见状立刻伏地而泣,作出标准的孝子悲痛,并扬言定将幕后真凶挖出来,杀之而后快。
作为局外人,道衍安静地观察着庄连克。
庄连克的思路清晰,几乎毫无破绽。但这恰恰就是最大破绽!父亲伤病如此,从庄连克脸竟读不到一丝伤心难过,在与钟管家辩解之时他目光甚至不曾掠过父亲身——关心自己的清白远胜过父亲的生死!这岂不怪哉?
看钟管家一时没了主意,道衍缓缓开口说道:“既然事情已然明了,何不将那东瀛人押送有司衙门,审讯缉凶自有分定,庄大少也可自证清白。”钟管家略有意外地看了一眼暗中相助的道衍,觉得这个和尚还算机敏:此为两得之策,既不伤主仆情分,又不让庄连克轻易洗脱嫌疑。
庄连克神情惊讶地回头望,才发现这里有个和尚。
“哪里来的和尚?我庄府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庄连克又恢复以往的跋扈,看道衍低头不语,转而向钟管家说道:“不劳钟叔费心,我现在就去会会那个什么东瀛鸟人,若不说出幕后真凶,把他的屎都给打出来!”
“这,滥用私刑有违国法。况且你…恐怕还是送有司衙门比较妥当。”钟管家开口阻拦,却不敢明言庄连克“嫌疑未脱”。
“钟叔啊钟叔~徐伯伯手下那帮酒囊饭袋你不知道?指着他们?没准咱家那五千两赏金更有用!”
“少爷,话也不能这么说…”
正僵持不下,庄府大夫人金氏非常及时的出现了。
“母亲。”庄连克恭敬行礼。
“不争气的东西,跪下!”金氏颧骨入鬓,利唇如刀,戾气逼人。庄连克如猛鬼遇道士,唯唯诺诺跪在父亲病榻前。
“清者自清,我相信我家克儿还不至于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钟管家,既然已经拿住凶手,何不早送有司衙门,为老爷伸冤,为少爷洗罪?”金氏质问。
钟管家低首沉默片刻,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夫人教训的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会安排,夫人放心!”钟管家低眉回话,不去直视金氏凌厉的眼。
金氏似乎对钟管家的态度很满意,正欲转身离去,以不易觉察的眼神示意庄连克跟随。经过道衍身边时,金氏停下脚步,下打量一番,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问钟管家:“这位,就是钱塘府来的高僧吧?”
道衍自觉与秦素的事不甚光彩,不愿抬头面对,只由钟管家点头称是草草搪塞过去。
待庄连克母子走出门外,道衍抬头望向二人背影,狡黠的小眼睛里透着幽明闪烁的光。金氏那份轻慢,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此前秦素所受这母子二人的侮辱、陷害也不觉浮现脑中,道衍默默立下誓愿——必雪此恨。
钟管家立在原地,茫然无措地望着病榻的庄定海。道衍眯着小眼睛细品刚才这主仆间的言语交锋,大体知道当下的形势:
富家翁恶伤不起,
老管家孤忠难行,
正夫人只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