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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7:六合棋

六岁那年,我费尽心机抓住了一只麻雀。

小麻雀十分害怕我,它不吃不喝的在笼子里胡乱扑腾,掉了许多羽毛,没活过两天就死了。

我抽抽搭搭地捧着麻雀的尸体跑到阿娘面前,哀求着想让它重新活过来。可是阿娘说,死亡是这世间分隔活物的准则,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手里一动不动的小鸟,哭得极其伤心。

我生来就在这破院子里长大,没有一个可以陪我玩闹的人,我想要一个朋友,哪怕它只是一只小麻雀。

阿娘用袖口擦干了我的眼泪,陪我埋葬了这只麻雀。夜里她用草纸折了一只小鸟放在床头,她帮助小鸟扇动翅膀,笑着对我说:“阿渊,你看。小麻雀。”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阿娘怀里,连带着我的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

我与阿娘住在拥挤的破屋中,她是受罚被遣到小户府邸来充当奴役的,因为那个抛弃她的男人,也因为有了我。

我有娘无爹,是在稻草铺上出生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出生,时常遭同为下人的杂役们唾弃和嘲笑,以及无休止的欺凌。

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还会选择把我生下来,她应该恨那个男人的。她从不主动与我说这些,只是摸着我的头,说不是我爹弃了她,是她弃了那人才对。

她希望我能陪着她,她爱我,所以诞下了我。

我点点头。

我生得清秀,阿娘抹黑了我的脸,不让我那么引人注目。她不但教我识字念书,还教我认虫识药。娘原是偏远寨村有名的术女,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会沦落至此,还受他人欺压?

身为奴人,我们母子处处受欺。总有杂工来阿娘身前晃悠,他们认为阿娘是因为不检点才有了我,因而她也是不洁的,是可欺的。我护着阿娘,拼死挡在她身前,却挡不下那些身强力壮的役人,眼睁睁看着娘受辱。那一日,我亲身目睹了禽兽不如的画面,呕吐了好久,男人走后,阿娘搂着我哭,她那么瘦弱,浑身添了好多伤,我紧紧抱住阿娘,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痛哭一场后,我偷走了阿娘埋在山里的蛊罐。

她身为蛊女,其实一直都没有懈怠修术,只是蛊术在家中被奉为邪术,她只能偷偷修炼。

我用蛊毒慢慢杀死了羞辱我阿娘的男人,在毒发的那日,我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草屋。

看着在大火里焚尽的尸体,我抓起地上的泥灰,一边抹在自己身上,一边笑。

人死如灯灭,这个畜生死了,再也碰不得我阿娘了。

我带着脏兮兮的脸扑到赶来救火的阿娘怀里哭,我身上的袖子是被火烧过的,也有火伤的痕迹,家主只当我是死里逃生出来,也没查出失火原因,此事不了了之。

这一切,我做得很好。

只是阿娘还是发现了,她让我跪了半日,并非因为我替她报仇而置气,而是因为我杀了人。

她不希望我的人生有那么多是非波折,她只希望我平安喜乐。

可是出身为奴,卑贱不堪,又何谈喜乐?

直到阿娘救了一位重伤的异族男人,亦是我将来修炼习武的师父。此人因升阶渡劫不成,遭了反噬,又遇上了山中狼群,跌落山崖下方被我娘发现,带了回来。

他不是个善茬,苏醒的那日就杀了人,是追打着我来到屋前的人。

我看见了同为仆役的那人被眼前气息狠厉的男人折断了脖子,重重倒地,瞪大了双眼,心头万分恐惧。

可埋藏在恐惧之下的,居然是畅快。

总是欺我打我的家伙终于死了。

死的好。

下一瞬,我被男人提了起来,阿娘闻声赶来看见眼前这幕后,红着眼冲上来护我。男人认出当日是我娘亲救了他,没有对我下杀手,他逃离凶杀现场时顺手带走了我和阿娘。离开晏府的那刻,我曾天真地想,在此地为奴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不想却是从一处到另一处的低人一等。

那时,我才七岁。

*

我第一次见到了荒无人烟的戈壁,第一次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第一次被人按在大殿上,叩行跪礼。

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到人名唤墨昀独,是大漠里名声显赫的人物。

我有些不安地攥着阿娘的袖子,听周围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而后,他们带我住进了豪华的屋室中,为我梳洗,换上了上好的锦缎衣裳,也吃到了从未吃过的极其美味的食物。

我问阿娘发生了什么,她的神情很是复杂,揉了揉我的脑袋,问我想不想待在这里。

我故作不解地拖长了声音问:阿娘,这里不好吗?

这里显而易见是极好的,娘却问我想不想留,那便说明此处定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阿娘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苦笑,随后道:“阿渊,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往后在这儿,你便可以念书学字了,也不愁饿了肚子。”

我弯着眼睛点头。

隔日,当真有人替我备了书本纸笔送我入学堂,学堂中的学生年纪参差不齐,大多与我年岁相仿,也有较我大的,他们都是黑发黑眼的中原人,并非大漠的子民。

学堂的先生是用中土话授课的,课上不允许学生对话,我与同窗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机会,待到散课,学生便会被专人领走。我观察了好几日,每位学生的监管之人是固定的,不仅会记录问答发言,还会限制其行为。

我想,这里比起学堂,倒更像是一个监狱。

我自幼过目不忘,在课室中后来居上,很快讨得了先生的喜欢,被调去了另一课室。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学堂是分等级的,层层选拔,卓优入选。

不过一年,我就入了等级最高的学室,阿娘却并未替我开心,她告诉我不要如此冒进,藏巧于拙,以免照得昆翟王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祸乱与麻烦。

我合上书本,对于阿娘的嘱咐,我总是会听的。即使我知道她已经成为了昆翟王亲命的术师,也想替她分担些什么,她却不希望我为王上所用。

为什么?

王宫内的日子虽不算自在,可比原先为奴受气的生活要好了太多,这一切都是尊为王上的素和氏带给我与阿娘的,我不说报恩,心中自是存有感激。

在八岁那年,墨昀独对封顶学室的十三位学生进行了挑选,他一个个地握着学生的手腕,似乎在感知些什么,经历一番精挑细选,选出了三人,最后又在这三人中,不偏不倚地挑中了我,收为他的徒弟。

他原是在探查我们的筋骨,饶是我如何藏巧,也无法改变自己适于修炼的根骨,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致力于进入最高的学室,成为备选之人了。

在拜师大典的那日,我认识了阿述。

阿述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更没有姓氏,是被人捡回来的。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他却摇摇头,说,是故去的王后捡回的他。

我好久没与同龄人说过话了,阿述小我一岁,是墨昀独师父的第一个徒弟。他自小记忆超群,不光记得在人妇肚中的事,记得尚在襁褓时的事,只要是他历经的事情,就从不曾忘却。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母亲抛弃的,记得先王后是如何抱起他,给他取名阿述的,也记得在宫殿中,他曾有过一个叫小安的妹妹。

我笑了笑,只当他是在胡诌。

我开始在师父的带领下修炼,白日去学堂听学,夜间修习,与阿述愈发亲近,无话不谈。

阿述是我第二个朋友。

因我较他年长,他唤我为兄,我将他当作自己的家人一般对待,时常带着他去见阿娘,三人用宴谈乐。若不是阿述有一日忘了吃药,我当真没有意识到昆翟王悉心栽培我与其他学生,是为了什么。

我从柜子里翻出了解药,手脚慌乱地给七窍出血的阿述服下,他好久之后才微微睁眼,强作笑意地和我说:渊哥,好险呀,我差点死掉了。

我怒道:“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轻松话!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沉默了很久,踉踉跄跄走到桌边,用笔书写来龙去脉。

字字如刀,句句含血。

阿述与先王后的独女一同被放逐,又因身为男儿被人捡走,幼时凭借记忆回到王城,想方设法地进入王宫,终于被挑选毫无身世的中原幼童的昆翟王看中,成功进入学院,而后寒窗苦读,处处优异,成为墨昀独的第一位弟子。

身为昆翟王专养的幼童,阿述与那些学生一样,都被喂下了极烈的毒药,只要不按时服下解药,就会在半刻钟内七窍出血,毒发而亡。

我后背发凉,诧问:“你既然已经出了王城,为何还要回来?”

阿述烧掉那张筏纸:“我只想回来看看王后是否安在,可她却早已下葬了。”

“你傻啊。”我骂他,又皱眉:“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阿述摇头:“渊哥不必如此惊慌,这毒虽烈,只要能筑基为修士,便可以逐渐压制它。”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昆翟王上的真正面目,她绝非好心之人,而是意有所图才培养我们,甚至用烈毒这种卑劣的法子。我今时所处的境地,无外乎只是她待用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阿娘当年为何不愿让我被王上看中。

唯独幸运的是,我与那些被圈养的学生不同,我和阿娘在此相伴,王上并未给我下毒下药,用以拿捏。

我对昆翟王的感念在此刻灰飞烟灭。

此后的日子,我与阿述互相帮扶,潜心修炼,师父也毫不吝啬地将一身本领全数传授于我们,阿述在十二岁时成功筑基,那一年,也正是我阿娘失踪的时候。

*

阿娘消失了。

我娘一直以来都很忙,素和瑾十分重用她,娘虽身为术师,在奇术一事上的地位甚至不输于宫内的大祭司。之前我便常常见不到她,最长的时日也不过一两月见不到面而已,可现今算来,我已有足足四个月没有看到我娘了。

我问了阿述,问了师父,也问了宫内大大小小的侍从,可是没一个人回答我。

心中涌出不好的猜疑,阿娘在此次不闻踪迹之前,身子就十分虚弱,整个人没有生气,病怏怏的,吃什么补药也补不回来。我想临在床前侍奉,却因为修炼和学业忙碌,没有时间回来照顾她。

我四处寻找阿娘,愈发慌乱,直到素和瑾将我召了过去。

上回面见素和瑾还是我初入王宫,那时我被人按低了头,没能看清她的脸,这次我行完礼后抬头直视她,才发觉坐在上位之人是个美艳至极的女子。

我没有开口询问阿娘的事。素和瑾道,我经墨昀独悉心栽培五年,今时已有了一己之长,即刻前往中土接近五大护族,不得暴露身份。

我是她养出的卧底,她费心费力地培养诸多学识不浅的中原弃子,也是这个原因。

我俯首称是,见她面色转晴,我趁机问了我的母亲,她现今何处,为何消失不见。

素和瑾冷道,我阿娘犯下重罪,本该赐死,却因她心肠慈善,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倘若我能将她所令下的计划办妥,那我重病的娘,就可以获得释罪。

我不解,反问阿娘犯了什么罪。

只听她答:王城外流传的并非时疫,而是因为蛊术不当诞出来的霍疫,其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母亲。

我胸中的一口气荡然泯了下去。

我并未替阿娘说什么好话,只是应下了素和瑾的命令,而后魂不守舍地回行,阿述见我如此伤神,上前询问我阿娘如何了。我一把抓住阿述的手,低低道:帮我打听消息,阿述,去帮我打听消息……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述愣了好久,点头答应了。

我来到阿娘的住处,这里曾有过她的气息,现今居然一丝一毫都感知不到,我无法全心相信素和瑾的所言,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扯谎。

我在宫中拖了很久的时间,我告诉素和瑾派来的侍从,说我需要斟酌对策,其实际是在等阿述的消息。

阿述没能打探到什么,又或者说我阿娘消失的太过彻底,他也受了素和瑾的命令,与我一同被遣往中土,我们所负的任务,无非就是探明当世护族的实力。师父还道,倘若身份暴露,直接自尽。

我笑着同阿述说,我们只是大王捏在手里的棋子罢了。

阿述自嘲地笑了笑,他身上的限制较我更多,也当真更不自在。他说:大王想要这被世代仙脉庇护的天下,有可能么?

我望着茫茫戈壁,身处其间,我与他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匹敌那些高远之物,简直痴人说梦。

阿述张开了双臂,他在拥抱无形的风,他说:哪怕毒发死在外面,也比回去强。

原是从那时,他就有逃身的打算了。

*

我回到了出身之地,晏家。

我阿娘姓晏,我也是姓晏的,不是此家的姓,而是我娘的姓。

七岁那年,我被迫离开了这里,十三岁时,我又回来了。

我在府门外跪了很久,说起当年被人掳走的惨事,说起我对家主的忠心,一番演戏过后,我仍旧是府里的下人。我开始用无数的谎言编织出这六年时间,不过是颠沛流离,痛失娘亲,家主看在我念及旧主恩情,还愿意回来,考量我一阵后,提携我给家中少爷作书童。

在晏家住下,我开始夜夜做噩梦,被梦魇惊醒,胸口抓心挠肝地疼。

我问过府院各处的人了,瘟疫由西传入,大肆兴起是两年前的事情,今年在西戎王城中流行的就是时疫,不可能是由我阿娘炼蛊不当造出来的病乱。

素和瑾在骗我。

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术?我与那些用毒药操控的卧底是不同的,我没有受到性命的限制,离得开她手里的解药。那素和瑾放我远去执行任务时,让我亲眼看看被她收在麾下的母亲,不是更容易让我安心听她差遣吗?

难道说……

素和瑾根本就不能拿出我安然健在的阿娘。

我抓紧了胸口的衣襟,摇头想:不,不会是这样,若素和瑾让我存心怀疑,甚至下了定论,我娘这份筹码也就不复存在了,这分明就是给我更好脱离她控制的机会,素和瑾不会这样做的……

我慌了心的想调查我娘的事情,对于接近护族的任务不甚上心,不久收到了阿述寄来的密信,他欲以弟子身份加入护族宗门,不想这些大宗收徒极为严格,如他这般毫无来历,不明不白之人,哪怕根骨上佳,也是不收的。

我写信回道,潜伏并非一日之功,欲速不达,若着急冒进,恐怕更容易掉链子。

我尽力将自己的思绪从对阿娘的担忧中转回现实,我没法回到西漠去寻阿娘,也没法子将自己往日的真实经历袒露给他人,我似乎只能按照素和瑾的命令,为她效力。

素和瑾她算准了我与阿娘相依为命,哪怕心中存在怀疑,我也是舍不得离开我娘的,借此肆意拿捏我,催使我。

令我犯呕。

天下是她的棋盘,我是她捏在手里的一颗棋子,我于她的作用,只是落在合适的位置,助她棋成得胜。

我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在晏家里,我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做事,阿述暂时在某小门派安了身,我们都在静静布设局面,等待时机。可处在这家小门户,家中之人属实不够进取,不修真求道不说,教管差,就连眼界也不长远。

我想设法为自己谋得名声,剑修风靡,师父教授与我的刀法自然是用不了的,我钻研着将它变为剑法,天下独我通晓。

晏家少爷时常闯祸,受到责罚的总会是我,骂我没能看管好他,又或而,少爷需要一个挡箭牌,家主和夫人需要一个出气筒。我心中知晓,与少爷攀好关系,又尽心善待家主,偶有一日,家主为事业烦忧,自言自语似的问了身旁的我,我故作惶恐地小声回答,解了他的难处,家主大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想你竟有如此才干。

我十分谦逊地摇头,话里话外尽是恭维,家主被我哄得开心,笑着理事去了,我又继续佯装充傻。

少爷的功课是由我代写的,学业也都是由我代做的,我开始用人言造势,传道家中少爷不学无术,甚至不如身侧书童,而后装作可怜地去家主院前跪罪,表面上是在为少爷说好话,可话里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那个纨绔子弟的荒淫。

我有母无父,又对人言母亲病逝,家主知我身世,觉我为人聪慧,却孤苦无依,要认我为义子。十五岁时,我以义子身份拜入了晏氏家中,不再为奴。

此后,我便想方设法的与护族接近,怎奈家小位卑,如何都混不上什么名号,我竭力争取的机会是他人抛来抛去微不足道的施舍,即便如此,我也得牢牢抓住。

诗会,武会,学会,雅会,只要是能去的场面,不论大小,我总会尽心追求,认真准备。一年时日,能给我的机会不过是凑不到三场的武会,走个过场的小宴,明明每年护族都会置办各式联谊会武,这样的机会,距我太远,太不能及。

我耗费心力,总算在乡县内有了点名气,益于我的模样,我的剑技,与我无处展露的满腹诗书。

每年我都会与昆翟族暗派的线人联络,我无法离开晏家回去面见王上,阿述身在江湖门派,较我自在些,他倒是能回去。因我们奉旨多年未见成效,素和瑾十分不满,她口口声声说我阿娘的近况如何,说阿娘对我的想念,甚至还有我娘给我写的亲笔书信,确是娘的字迹。

只是我依旧无法亲眼见她。

阿述回到西漠一趟,又给我写来了信,他用新修的法术在王宫四处寻找我娘的气息,他敢担保,每一处密道暗阁都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我娘。

我捧着我娘的信伏倒在案台上。

我明明是知道的,明明早就能猜到的。

阿述曾经承了我娘不少的照顾,替我明里暗里打听,他说,大祭司似乎在三年前对我娘下了什么咒,此事,可能都与那个不明来历的咒有关。

我闭紧了眼,我不甘接受阿娘如同人间消失般的死亡,不甘做素和瑾的棋子,我不甘将自己的一生,全都葬送在为他人之愿而作的谋算里。

可处于我现今的地位与局面,我又能做什么?是妄想着杀了素和瑾为阿娘报仇,还是联合他人之手摧毁素和瑾的计划?

她是昆翟的王上,拥簇万千,想杀我用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我既已是卧底出身,如何能拉帮结派,与她相峙。

许是在我有对抗她的实力之前,就会被她发觉抹杀。

我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破剑:我今时修为虽在同龄人中算为优异,但我无比清楚这一身修为都是用丹炼药物堆积出来的,今时风光,后续无力,根本不可能成为举世强者。

我需要别的路数对付她,也要查清我阿娘离世的真相。

*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得到了接触护族的机会。

那是古族毒门兴办的一场满芳宴,在宴会过后,有各派名门弟子试剑的联赛,我作为乡县中微有名气的剑修,被推举了上去。

我只胜了一场,第二场就惨败了。

这些年来,根本没有人与我相互切磋,而自己埋头磨炼剑术与临场比试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

“小门户的剑修,怪不得这点实力。”胜了我的那人嗤笑道:“回去再练练吧。”

我挽着自己最好的一套白衫长袖,向他莞尔行礼,不卑不亢地离开了武台。

因为我这般做派,引得人侧目而望,联赛过后,有人主动来与我攀谈结交,说我剑法奇特,并不差,只是似乎少了应敌技法。

我轻笑着说,不过是无人相伴,相促而长。

少年之人最好结交,我很快就与他们攀谈熟了,也定了相见方式,而后一旦有了修炼机会,他们时时会来寻我。

晏家少爷是个不思进取的,我虽为义子,但家主也逐渐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不愿与此家的关系太过密切,只当此处是一块跳板,套到护族便可离开,大多时候,其实是在赌。

不久后,我以与友同行的由头外出了一阵,回到了西漠中。

这是我身为卧底进入中土后,第一次回来。

我将自己打探到的护族情报尽数报给了素和瑾,跪地恳求能与我娘见上一面,素和瑾对我所搜集的微小情报极其不满,拒绝了我的请求不说,还命我即刻返程。

我攥紧了拳。

隔日,我找到了大祭司,将我娘私藏的蛊术法子缺斤少两地献于她,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所表露的伤情。

大祭司道,我阿娘现今身子不好,见不得外人,正在静养。我若去见她,让她心情激荡,一个不好说不准要加剧病情。

我问起四年前我娘身中的咒语,大祭司大惊,诧声道:怀音居然告诉你了?

我不待她怀疑,连忙点头。

大祭司一副恍然的样子,她叹了口气,只道:孩子,你也知道这咒有利有弊,你莫疑心大王,她也是在为你好,为你阿娘好。你只管听大王的吩咐,为大王效力。说罢离开。

我听明了这有利有弊的咒语,或许它曾是有利的,今时已全是弊端。

或许是因为它,我娘才不在了。

素和瑾并不全然信我,她生性多疑,我在这王城中寸步难行,问人问话皆受监视,唯一的法子,只能尽可能地取得素和瑾的信任,让她以为我是一心为她的,才能任我有行动的机会。

在我望向自己的掌心时,已下了决心。

一颗棋子,要如何才能跳出棋盘呢?

与其陷在他人执局,我为棋子的天堑中,倒不如另谋其路。

以我之手,取我智谋,在毫无胜算的棋面重新布局,是由我彻底掌控的局面。

我不再是仰望素和瑾的子,我是与她平起平坐,相而博弈的,要覆她全局的弈者。

*

阿述在宗门中立稳了脚跟,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入此门派的内门,不论是短时来看,还是为长远计,他都应成为内门弟子,如此才能取得更多有用线索,可他却以不便与西漠联络为由,拒绝了这次机会。

我何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我阿娘无疑已不在人世,我和他是亲人,理应一同离开素和瑾的操控。

神州浩土如此广阔,护族丰羽齐天,素和瑾没法子把控住我们。

可我却无法释怀我娘的死,铁了心的想报仇。

阿述叹了口气,他说他可以帮我,也愿意等我。

我说好。

十七岁时,我已是晏家有名的人物,或者说,因为我,这家不出众的小门户才重新得了风光,我无时无刻不向着护族努力靠近,但总差那么一点。偶有一日,我借时作的诗被广阳一族的堂主看中了,此诗的题与去年他族听学的考题如出一辙,而我所写的这首,是较于那时榜首还要精妙的存在。

我的机缘终于到了。

拱手道谢之后,那堂主向我笑道:今年秋时,宜川兴办了学府听学,你既有如此倚马之才,不如前去,也好见见世面。

我大喜,躬身言谢。

家主不甘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落在我的风头后面,顺水推舟地让他随我一同前往,我只笑不言,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来中土的这些年,护族耳熟能详的大事我自是一清二楚,苏泽一脉古时仰仗奇兽呼风唤雨之能得民众叩拜,曾是古族之一,现今是最为没落的护族。病怏怏的宗主,不学无术的长子,散作一团沙的下位者,也该是这般景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它始终是独霸一方的大族。

在我苦心步步为营的这么多年,它早就是我看准的目标。

在我动身东行的前半月,素和瑾的线人又给我派了消息,莫约是听说我终于得了机会,向我道喜,赠我佩剑,并加重了我的担子——她希望我稳固处境后,帮她寻一个人。

那是素和瑾曾经流放的先王之女,祭司占卜出此女未亡,而素和瑾又有了别的宏愿,要用上这么个人,所以令我务必找到她。

给出的相貌特征十分不显着,唯独能提的,可能就是素和氏那血脉承袭的,让人见之作呕的紫色眼瞳。

巧的是,我在去到宜泽之后,就看见了这么个人。

*

苏氏的长子,名唤苏烨,是我蓄意接近之人。

我本以为他与晏家那个不思进取的少爷一样,是个肥头宽耳的浪荡子,不想却是个清瘦俊逸,话音吵闹的少年郎。

从旁人口中问到,苏烨有三大爱好,一爱比武,二爱美酒,三爱美人。我摇了摇头,暗想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潇洒之徒,没一点大族的规矩和架子。

我和他正式见面的那日,是我特地去酒摊堵的他,占着前日的恩怨,我们果真打了一架,拆了酒摊,打碎了酒坛,因为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没能分出胜负,反而被他拉着跑远了。

隔日,我就带着赔罪酒去找他,要与他再战,一较高下。苏烨没有拒绝,或者说,他看起来很是高兴,与我战了个酣畅淋漓。

我没能打过他。

他掰了掰手腕,很是神气地笑了。

有点幼稚。

知道苏烨是个没心眼的人后,我便放心与他打理好关系,最好是能成为他真心交好又信赖的朋友。可惜,他已有一个竹马朋友在身侧,后来如我,其亲疏程度自然是逊色与这位名叫盛玄怨的白酆一族的少子。

这脉人,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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