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冉道,“没错呀,太阳也在那边升起。”
阿弟又朝东方瞧上一眼,问,“那么,长安远,还是太阳远呢?”
辛冉愣了愣,道,“你觉得呢?”
稍高的男孩一撇嘴,道,“真是小孩子话,当然是太阳远了,还用得着问?”
阿弟想了想,却道,“不,我倒觉得太阳近,长安更远。”
辛冉和稍高男孩都大感诧异,辛冉道,“为什么呢?”
阿弟一本正经道,“先生从长安来,从这里能看到长安吗?”
辛冉摇头,“不能,无论我登上多高的山,费多大的劲,都看不长安。”
阿弟用手指天道,“可是,我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太阳,那么,一定是太阳离我们更近。”
辛冉一怔,既而笑着点头道,“嗯,嗯,有道理,很有道理,”
稍高的男孩冷冷道,“明明是小孩子的痴话,有什么道理?”
辛冉却面向东方长吐一口气,微笑道,“若是用步去丈量,自然是长安近,太阳,那是遥不可及的;若是用心去丈量,却是长安远离,太阳相随啊。”
稍高的男孩却丝毫没有听懂,正待要问,一串急切地说话声传了过来。三个人侧过头看去,石径拐角处,一前一后转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妇人,脚下走得颇急,跟在后面的却是小步快颠的罗十一。
阿弟喊了声“我阿娘来了”就一跳一跳地跑向那年轻的妇人。
辛冉料那年轻的妇人应是府中的女眷,理应回避,却又无处可避,只好立定亭中,自忖若被那妇人所见,也必会相避,不料那年轻妇人虽早瞧见了亭中辛冉,却不止步,仍向亭子走来,且伸出双手,来迎跑向她的阿弟。辛冉暗道,这女子竟不知回避,终究是蛮氐俗风,与我晋人不同。
盈盈轻步,年轻妇人已离着亭子近了,阿弟的手已牵在了年轻妇人的手里,年轻妇人是向稍高的男孩走来的,稍高的男孩只把脚从青石上挪下来,并没有再移动,年轻妇人走到稍高男孩的面前,眉头微挑,轻斥道,“对你说发多少次,不要到这个池子上来,你偏是不听,是不是又忘了你上次掉进池子里的事了?这次,还带着弟弟来。”稍高的男孩一直低着头,嘟起嘴一句话不说。
斥罢男孩,年轻妇人这才抬头看亭子里的人,见是一面目朗秀的男子,却不认得,知是府里的客人,终是限于礼数,不便近前,只远远地微蹲了一个福礼。
辛冉此时正有些痴,痴是瞬间生出来的,是在看清年轻妇人的面容之后,他那本是要避去的双眼如被魔力吸引般突然死死地凝住,凝在了年轻妇人的脸上身上,他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年少时,也曾倜傥地穿过章台街,折过路边柳,花粉美娇见过无数,稍长为官,特别是娶妻生子,又纳了心怡的美妾,且碍于礼体,才没有如从前那样张扬放纵,但暗下里也少不了沾花惹草的事,只不过,那些曾经的胭脂粉黛,并自己的娇妻美妾,都在这一瞬间,便如被风吹散的青烟,尽都消散无迹,此时他的眼中心中只有这一个女人,唯一的一个,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没有涂脂施粉的她,似雨后清晨般的清彻,乌亮的发髻只随意一挽,却留一绺青丝顺着纤腻的脖颈弹跃着滑过肩头,她的弯眉,如果用峨月来形容是错误的,因为那细尖的眉角更像是弯刀锐利的锋芒,她的一双眼睛,或可用两汪清潭来比似,但却并不完美,因为那清潭里还各嵌着一轮满弦的明月,和月而溢的,并不是绵绵秋水,却是荡抵心魄的春潮。她的衣着并不华丽,且穿的是短衣,外套一件狐裘小袄,尽除虚浮,凸显出纤美的腰身。她是美丽而绝艳的,但这种美丽绝艳是不能用花草来比的,若定要比,可以列举峨眉的秀峰,东海的皎月,昆仑的冰雪,巫山的云雨。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看一眼而牵动魂魄女人,面对这样的女人,辛冉的确该痴,也不由得不痴,他的魂魄此时已经荡出了他的身体,悠悠欲向前去,他看到了女人向他拜福礼,闪念便急切地促他,“礼数,注意礼数……”于是,他的双手马上就动了,合拱向那女人一揖,只是这一揖后再也收不回双手,他的身子已直直地僵挺在那里。
年轻妇人看到了辛冉的表情,也看清的他的呆直双眼里的痴光,她并不为怪,也许这种人和这种表情她也见得多了,所以,她很客气地一笑,便携住两个孩子的手,转身走开了。走出数步,牵在右手的阿弟说了句什么话,大概是说亭子里的人是从长安来的,出于好奇,年轻妇人又回过头望了辛冉一眼,却见他仍拱着双手痴立着,不知是由于感到好笑,还是出于歉意,亦或是礼貌,妇人冲着辛冉又是一笑,便牵着两个孩子去了。
她不应该送给辛冉一笑,更不该送来这回眸的再次的笑,辛冉的魂魄被这回眸的一笑,一下子就扯走了,他急跟在女人身后,紧随着,他忽感到自己就像是只渺小且猥琐的苍蝇,无助而可怜地寻求偎依,他嫉恨那两个被女人牵住手的孩子,他多么希望被牵住的是自己,他在跟随着飘,直欲随那女人飘向遥远的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