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似是清醒,似是混沌,浮浮沉沉中身体逐渐轻盈,直至一阵猛烈的拍门声,他的身体骤然下沉。
“世子爷世子爷!”外头有人大唤,“世子爷,属下冒犯!但王宅走水,属下不敢不报!”
裴宥倏然从床上坐起身,随意披了外袍。
他不喜屋内有丫头伺候,因此外间并没有人守夜。
打开门,验亲之后便跟着他的侍卫顾飞单膝跪地:“世子爷,刚来的消息,王宅走水,是否要过去?”
裴宥几乎一刻未停地大步向前,顾飞忙跟上。
“国公府已谴了数十人去灭火,想必……”
“数十人?”裴宥声音沉得很,“火势很大?”
顾飞有些支吾:“是……有些……”
“实话实说。”
“是!”裴宥的步子太快,顾飞这种有武艺在身的,一时竟都有些跟不上,“世子爷,消息传来时火已经起了半个时辰,咱们的人赶过去也需要时间,恐怕……”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门口,马已备好,裴宥急速上马,未等顾飞,扬鞭前行。
春日的夜晚不再寒凉,但许是他骑得太快,利风如刀子一般,直剐得他握着缰绳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子时已过,正是京城睡得最熟的时候,长安街上的马蹄声便显得尤为突兀。
王宅与国公府虽有些距离,但街道空旷,马匹又失了控一般向前疾驰,前后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世子爷!”顾飞见那马骑得飞起,又骤然扯缰绳,担心马匹不稳,却见裴宥直接扔了马,匆忙入内。
王宅已经没有火光。
诚如顾飞所说,国公府来了数十侍卫,连扑带灭,很快将大火熄灭。
只是王宅已不是昔日的王宅。
从宅子到院子,没有一块完好的土地,连那颗近百年的银杏树,都被烧得只余焦黑的树干。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土气息,双脚踩下去,几乎还有火后未褪的余温。
王勤生的卧室门口,里头的人已经被抬出来。
三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尽管被烧得面目全非,裴宥却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们分别是谁。
被护在最里头的是他的母亲,他温柔的,会整宿整宿哄他入睡的母亲,就在几日前,他还拥抱他,拍着他的后背,笑着说“放心罢宥儿,咱们的日子呀,会越过越好的”。
紧紧拥着母亲的,是他的父亲,他温厚勤劳,自己吃再多苦,也不愿他被苛待半分的父亲,半月前他们还在银杏树下把酒言欢,他祝他金榜题名,愿他自此仕途顺遂,大展宏图。
扑在二人身前,试图将二人包裹住的,是他的书童,他憨厚忠诚,总是公子前公子后的书童。他因为他被打折的双腿,已经烧得完全断开,两条小腿都不见了踪迹。
他的哭喊声还犹在耳边:“公子啊,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吗?”
“公子,我不服!”
“公子!我不服啊!”
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一股尖锐的疼直穿额角,裴宥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世子爷,请节哀!”不知是谁跪在他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自地狱里传来。
“世子爷……”
他不知是把谁给踹开了,然后离那焦黑的三人越来越近,他的额角的疼痛越来越尖锐,眼前却愈渐模糊,但他仍旧看清了母亲手腕上的那个白玉镯子。
他刚刚来王家时,认床,认人,整夜睡不着。
王夫人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地哼歌,他不喜接触陌生人的皮肤,便扣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以至于后来的许多个夜晚,王夫人都让他与她同睡,他轻轻摩挲那只白玉手镯,便能安心入睡。
现在那白玉手镯都被熏成黑灰色。
他轻轻闭眼,额角的疼痛并未减轻,反倒钻得更深,钻得他无法再抬步走过去。
“世子爷世子爷!”一阵突兀的拍门声打断了尖锐的疼痛,“世子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裴宥睁眼。
竟然……
是一场梦。
还好……
是一场梦。
额角的疼痛仍未消散,裴宥想要按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攒成拳,竟僵硬得一时伸展不开。
门已经被王勤生打开,马上有人进来。
顾飞。
裴宥一时有些恍惚,竟分不清究竟刚刚的是梦,还是此时才是梦。
刚刚他是在屋外向他禀报,此时是在屋内,单膝跪在他的榻前不远处,说出来的却是相同的话:“世子爷,属下冒犯!但王宅走水,属下不敢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