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一次偶然,死是一次必然。
那个大小便失禁的周宏武,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煤气中毒,仍然鼻青脸肿地坐在沙滩上,一个劲地嚷着:“我究竟是咋了?我的头要裂开了……”
我的裤腿已经完全湿透,不知道半夜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小便器的零件咋就失灵了?我的鼻尖肿得老大,牙齿也松动了,我的内衣上沾满了污血。听同伴说,我在短时间内就睁开了眼睛,而周宏武,则全身冰冷,四肢僵硬,像心脏停止跳动的死人。
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坐在沙滩上,任冷风吹动着我干枯的头发。我始知除了责任和义务,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其实与尘埃无异。假设半夜我没有惊醒,假设我就在一氧化碳的催眠中踉踉跄跄地跟着“小鬼”走了,此刻,不知道我的家人,他们是否收到了我客死他乡的消息?按照家乡的传统,一个人不管最后死在何处,他的灵魂,总归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是他的归途;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和落脚的地方。
也许老板会图省事,直接就将我草草掩埋在这沙石之下,让我在这异地的怀抱中,忘掉故乡的贫瘠?
妈妈也许会赶来,倒在我矮矮的坟头上哭一场,小妹杏花呢?她或者还得在家里守着几只可怜的羊,在深山里,到了夕阳西下之时,想起死在内蒙古的哥哥,她会将那些用线串起的梨树叶,撒在阴风惨惨的空中,权当是为我撒的“买路钱”?
更主要的是“四大金刚”们,不知道他们听到我死去的消息后,有些什么反响?青青呢?小莲呢?在她深度近视的眼镜背后,是否会流几滴清泪?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真正要诀别人世时,仿佛又存着太多的牵挂。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实。当负担完全卸下,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远离大地。
浑身无力,还恶心。从半夜一直折腾到上午,司机仅从他的姨母家里,翻出几粒去痛片,让我们暂时服下,然后,就忙忙地把汽车开出来,怕误了工似的,令我们将牛头大的石块,一块一块,抱起来,然后,一块一块,再装到卡车上去。
我的好强已所剩无几。我算是已经看透!人生稍纵即逝,机遇和偶然常常只会光顾幸运者。在没有钱和权的角落,人就是一头牛的命:耕地拉车,上坡下洼,眼里流着泪,身上布满鞭痕——有谁知道你累了、困了、要歇一歇?有谁体恤你病了、痛了、要养一养?美国著名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在疯狂、迷幻、极度的忧郁和痛苦中,于31岁之时打开煤气自尽。自白派中另一位诗人洛威尔也步普拉斯的后尘,进入了麦克林精神病院。大提琴家杜普雷因癫狂而崩溃。吴尔芙最终难以抵御内心的忧郁在口袋中装满鹅卵石走入河中……那些过于敏感的人,他们时常不能摆脱内心的幻象,总以精神直觉进行创作。他们生命的花朵,在艳丽开放的时刻突然凋零。他们的心灵被美化成一次优雅的舞蹈、一种自我的飘扬、一场雪花般圣洁绽放后的迅速融化。而我们呢?没有依凭与支撑,甚至不如随风飞舞的羽毛那样有确定的方向。我们流着臭汗,干着最脏最累的活,等一氧化碳中毒快要没小命的时候,人家给你一粒去痛片,然后,让你在站立不稳、头痛欲裂的状态下,继续把牛头大的石块,装进卡车……没有病假,没有补贴,甚至连几句安慰的话都听不到。你能看到的,只是他人的利益、他人的不屑一顾。
“命里有三升,你吃不上一斗”,我从小吃糠咽菜忍饥挨饿,可我的困境改变了吗?我从小好强刻苦闻鸡起舞,可我的梦想实现了吗?我从小立志成才勤奋笔耕妄想把树叶都感动得掉下来,可是树叶掉下来以后呢?
我跟老板预借了一百块钱,漫不经心地搭上车出了泡花减厂的门。我也要潇洒一回、也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凭什么我不能呢?
我买了一瓶骆驼酒,坐在一家饭馆的拐角,大口大口地,我将多半斤苦不拉叽的东西,全灌进了我的胃里!然后,我义无反顾地走进沙漠,一头栽倒在地……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到大武口学习的名额,老板给人家的一个亲戚了。我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他娘的双手合起来,会写一个别别扭扭的“八”字、或者顶多能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人家跟你刚刚好了没几天的女人干那种事,别的,我还有啥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