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水君布雨,紫微殿前的梧桐秋叶落了不少。人间太平,没甚杂事,步风回到后殿,屈在亭子里喝酒观鱼。
天气清静,世事闲散,满池锦鲤悠游,实乃他这漫漫仙途中的一大消遣。
因这雨气,他右脸颊上的那道伤频频痒痛,于是差人去鹿衔坊讨了两罐镇伤的玉荟膏。摘了面具,敷上药膏,几缕轻风过亭,酒香清冽,满面凉爽。常攀在院头桑枝上鸣啼的雪莺鸟这段日子不知飞到何处,院子里唯有淅沥雨声,不消半晌,困意袭来。
约莫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这些年总是梦到年少的时候。却总是些相似的噩梦,凛冽彻骨的归一台上,他站在惊雷密布的云阵之前,狂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那台下浓云之间,吞噬了无数忤逆天规的仙灵,他们粉身碎骨永无轮回,却把所有怨恨残留此处,跟着大风发出永不停息的怒吼。
在步风听来,那些声音却好像是呼唤。
是玄辛呼唤他的声音。
风吹得步风睁不开眼,他勉强俯下身子,看见乌黑的云阵之中,劫雷照亮的那一瞬,一条遍体鳞伤的骊龙正在云间徜徉。
当年玄辛在他脸上砍下这一道疤痕,令他陷入昏睡。再醒来时,天地寂静,参虚山的帝君玄辛已义无反顾,踏进了归一台下诛神的雷云阵中。他们活过了刀光剑影的北伐之战,却在三界平定之后败在所谓的天条之下,今生往后阴阳两隔,再不能痛饮一杯酒。
玄辛走后,步风性情大变,时常一个人待着,喝喝酒,喂喂金鱼,修修案簿,不知不觉千百年过去。
千百年过去,步风在这梦里再次遇见他。
浓云里玄辛的身后骤然出现一个更加庞大的深紫身影,墨一样空洞的黑色眼瞳上倒映出骊龙精瘦的影子。
他身上似有千斤顶,把他重重压在台边,怎么都动弹不得,不论如何声嘶力竭的唤玄辛名字,声音都传不过去。那条紫蟒是他命里劫数,而步风无能为力。
他亲眼目睹玄辛被紫蟒缠绕紧逼,鲜红的血花从他伤口中溅出来,染红了云间。
玄辛又一次应劫,在他的梦里。
前几次,梦至此差不多终了。但这次,紫蟒似乎是看见了步风,松开了玄辛,摇曳着身子向他飞来。
玄辛的身子像一条瘫软的长绳,抛落而下,步风回过神时,巨蟒血腥的蛇信正抵在他脸上的伤疤上舔舐,刺痛之中,步风猛然惊醒。
“醒啦?”谷叶那张满是福气的大脸贴在他眼前。
原来玉荟膏干了,谷叶那厮瞧见了,忍不住动手想给他撕掉。步风抑住气火,拨开他的手。
“又噩梦了?”谷叶搓了搓手,厚着脸皮用袖子在他额边,假模假样擦两下,“瞧上神大人这头冷汗。”
步风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拨开他的手,没好气的问道:“你来作甚?”
“来仪山的新君继位,特特邀你我出席大典。”谷叶从袖子里掏出两张请帖。
“噢,那个叫做……”他思忖了半天,“那个叫做培颜的。”
“不对,上神,培颜是南炎山朱雀一族的太子。”谷叶排开请帖,特特塞到步风鼻子下给他瞧,“是来仪山白凤帝君的嫡长女,予光。之前上神三千生辰时白色衣裳的那个小仙姬。”
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
步风向来是不在意生辰的,加上一直独居,值得庆贺的事少之又少,所以紫微殿冷落许久。天帝不忍当年的功臣如此凄冷,为关怀他这个空巢老仙,怎么说都要为他做大寿。托他老人家的福,紫微殿里里外外翻新了个遍,气派非常。谷叶也老是在步风耳根旁边吹风,道天子天孙几代生于安乐,他作为忧患初代,有必要现身说法,为他们树立好榜样。他一个心软,终于还是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