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说着,予光反手一叩,指尖轻轻敲在了他额上。
如蜻蜓点水,春池泛漪,帝女孤傲又温柔的眼神被身后满天的祥云衬得盈盈动人。便是这么一句话,叫他魂牵梦萦了一百多年。
重棠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才百来岁的年纪,懵懵懂懂方才萌生出些欢喜万物的情愫。
那是来仪山的帝君大寿,他随姑瑶夫人赴宴,误入了侧殿,在庭前高大的梧桐树下,望见一只白凤扬起月色般轻盈的羽翼,从琉璃瓦的檐上一振,带着栀子恬婉的气息,落地时已化出款款曳着白衣的少女形态。
她比重棠大不了几十岁,却胜过他游历过的一切花鸟山川。他以为是自己眼界肤浅,可百多年过去,他把天上差不多看了个遍,仍觉得那一刻的她是此岸最最上等的好景色。
宫娥跌跌撞撞的追过来,气喘吁吁,埋怨道:“今日宫中盛大隆重,殿下如此游戏,被陛下撞见了可不好……”
少女甩袖,道:“放心,父王忙着同那些百年见不着一面的贵客唠嗑呢,哪有闲工夫盯我们——”说着,转过身,瞧见了我们一行人。
姑瑶夫人同白凤族没有太多交情,自然也是这百年不会踏进来仪山一步的贵客之一。听了此话,略有不快,清了清嗓子,招呼道:“这不是予光么,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你还不会化人。许久不见,甚有长进。”
宫娥眼神好使,连忙毕恭毕敬行礼:“见过姑瑶大人。”
予光伫在原地,蹙着眉头,似乎忘了要说的话。
宫娥又连忙圆场,上前引路道:“来仪正殿出了此门,南行两道院门便是,大人随我来。”
姑瑶夫人表面善解人意,和蔼的出了院门,回了宫第一件事便是开口批评白凤族自负,以至于教子无方、没规没矩,难怪成不了方圆。
重棠下意识回看了一眼身后,正巧瞥见那门后予光偷偷探出的半个脑袋。
同行的还有姊姊太棠,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她,悄悄惊叹道:“她在看我呢!”
太棠心有灵犀,看都不看一眼便知道他说的是谁,虚势道:“嘘,人家看的明明是我。”跟着回过头,朝那人正大光明地挥了挥手,咧嘴一笑。
太棠和重棠自幼在参虚山长大,不曾离开夫人半步,也不曾来过来仪山,更别提认识予光。但奇迹就是,予光随后也挥了挥手,一双杏眸弯成弦月。更奇迹的是,自那以后太棠和予光结为挚友,三日一小见,五日一大聚,亲比血缘。
天女能织出一种罗纱,该纱轻柔若碧水,却密而韧劲,任何刀剑矛刃都难以使其裂断。世人都说男追女,隔层纱,重棠与予光,隔的大概就是这种纱,看似触手可及,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重棠此人,参虚山执掌者姑瑶夫人膝下的义孙子,在其义兄长辛、胞姐太棠中乃是公认最乖巧的那个。譬如说年幼最挑食的时候,夫人嘱咐他们早课途上将早饭好好吃掉,长辛吃不下,往重棠书囊里一塞;太棠吃一口吐一口,滋润了路途一边的花花草草;唯有重棠仔仔细细把早饭吃了干净,还找出长辛塞在他书囊里的早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每逢课间就板着小脸蛋站在他后头,详细解说早饭之于一天的重要,直到长辛烦不胜烦,抢过那凉透了的早饭就往自己嘴里一顿海塞。重棠这才心满意足地温习先生方才讲的课去。从此以后,长辛向太棠学习,路途另一边的花花草草从此也雨露均沾了。
重棠学习上也努力非常,学堂老先生最爱点他答问,他之所答兼课内外内容,又有广度又有深度,显得学堂教书水平一流,老先生听了很是受用。
总之,重棠听话懂事、天资聪颖,这对儿孙运欠缺的姑瑶夫人来说乃莫大的慰藉,夫人就是一百句话骂在亲孙子长辛身上,也舍不得半句批评落他身上。
可偏偏怪得很,在予光面前,他的长处都被掩盖住了。按地位,与白凤帝女平起平坐绰绰有余。可见了她,他忽地看清了,自己只是是寄人篱下的夜狼族孤子,身份之悬殊,莫说追,就是连同她说一句话,他都觉得心快要跳出喉咙,好似一粒尘滓潜入了汹涌波涛,潜入了万丈深渊,纵身跃进蚌壳苦苦修炼千年,见到浑然天成的美玉时却仍然惊呆,只知抱愧万分。
“你真是我亲弟弟——太怂。”太棠知道了,又是嘲笑又是怂恿,“这样,来日我约阿光去万化池观星的时候,你一同跟来,如何?”
本以为是打趣,没过几日,太棠果真拽着重棠去赴约。
万化池在群星之上、天之北端,清风常鸣,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白玉砌成的雕花栏云雾缭绕,往下看却是一片似水夜光,烁烁有万千星辉,是天上闻名的盛景。传说中每有一位仙君应劫,万化池就添一盏星,故而也成为天上的祭处。
重棠对镜抹了两个时辰头发,特特翻出最好的那身墨蓝衣裳穿上,跟在太棠后面,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