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经略
守在安庆府的经略李玉庭已经快疯了。
十几年前那场大旱时,自己刚刚由“庶吉士”经“散馆”被授翰林院编修。
很多人都以为科考状元最厉害,其实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瞎吵吵。殿试的状元郎么,固然也算了得,不过,有很大运气成分在里边——比如说,相貌堂堂,或者名字起的好,圣上看了喜欢……
本朝的科考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下人眼里的“秀才老爷”,只不过是个过了童试的生员罢了,根本不在这三级里面,完全做不得数的。
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的年份八月举行,所以既可以叫“乡闱”,也可以叫“秋闱”。考试地点在南北直隶和各省布政使司驻地,也就是省会。考中的叫“举人”,第一名叫“解元”。
会试在乡试的次年,也就是丑、辰、未、戌年春天举行,所以也叫“春闱”。礼部主持,全国的举子在京师参加,故而叫“礼闱”也行。考中的叫“贡士”,第一名叫“会元”。
当年,通过了会试的贡士们,会参加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也叫“廷试”。圣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看得过来几百上千篇的洋洋洒洒?其实还是由考官们评,分三等,分别叫一甲头甲、二甲、三甲。一般来说,考官们会选出十篇最好的恭呈御览,由圣上御笔选出“三鼎甲”,也就是俗称的状元、榜眼、探花——明白了吧?全国前十,谁比谁也不好说真能高到哪里去。这里面,也可能是你的字写得好、也许是圣上看你长得顺眼、嗯,觉得你名字吉利,也说不准……
“一甲”就这三位:状元公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三位都赐“进士及第”。二甲和三甲人数不等,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叫“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三鼎甲和三甲,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插句题外话。为啥叫“同”?因为“不同”呗!比如说“指挥同知”,就比“指挥使”低一级:有些事,理论上你应该“同知”,实际上,就不告诉你!所以,“同进士”会多少带一些贬义——后世的曾国藩就是同进士出身。曾国藩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写日记,一个是写对联,尤其是挽联——自己没事在家里给朋友们写,嗯,朋友还活蹦乱跳的,老曾就开始琢磨等你死了送啥挽联了!曾经有次一个朋友来访,老曾慌忙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这位还以为老曾在写啥小黄文呢,抢过来一看当场就急了:是自己的挽联!当场绝交。另一次,老曾给人出了个上联:“如夫人”就是小老婆,想难为一下对方,没想到被对方对以“同进士”,被别人跟小老婆划了等号,耿耿于怀焉。
“三元及第”是指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取得第一名,也就是兼解元、会元、状元称号于一身者。历史上寥寥无几。
除了直接进翰林院的三位,其他进士会再接受一次考试,叫做“朝考”。选拔出最优的,也进翰林院,叫做“庶吉士”。注意哈:进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不能算正牌翰林!
翰林院这个名称,可是大有讲究。“翰”字的本意是锦鸡身上长而硬的那种羽毛,古时候用来写字想不到吧?大多数人以为鹅毛笔是欧洲人的专利,我们是从刀子刻竹木简跳到毛笔的。其实,我们也曾经用过类似的中空羽毛做笔。顺便提一句,毛笔的发明人是秦始皇派去北抗匈奴的长子扶苏,后来,用来代指优秀的文章。翰林院——气势如虹的华章如林之地,国家的人才储备库!
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要参加毕业考试——毕业考试叫“散馆”。通过的,按成绩授翰林编修、检讨;没通过的,分配到吏户礼兵刑工等各部任主事等职,或者优先以知县委用。
翰林的品阶不高,修撰是从六品,编修是七品——但属于万岁的文学侍讲官,可以面圣的!而且,本朝很久以来便有了不成文的潜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被大家尊称为“储相”!
所以,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可还真不是乡野俚人们津津乐道的什么状元,而是——翰林!
少年得志的李玉庭,那时满脑子修齐治平。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太平不敢说,为生民立命义不容辞,于是奋而上书:天下大旱,是上天示警!应该减赋税恤民力,万岁身边有小人啊……
然后……便下了狱,差点死里面。
等先皇龙驭九天,圣上继了大统,自己重列朝班*,回想起来,真是两世为人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种书生意气固然早已不在,但忧国忧民的热情丝毫未减。眼睁睁看着各路流寇此消彼长,祸及八九个省份,神州满目疮痍,于是主动请缨。圣上当然理解这份拳拳之心,不仅温言嘉勉,赐天子剑为自己一壮行色,更指派了八名锦衣卫随行——那可是天子亲兵啊!然而到了地方上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跟流寇打了一两年交道,李玉庭便意识到,如果朝廷真的想彻底解决那些令人谈虎色变的所谓巨寇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扑灭:已经铁了心成了精的核心人马就这么多,十之八九是裹挟的流民——只要能让这些人有口饭吃,谁愿意去从贼啊!
有饭吃就要有田种。对吧?
有田么?
有的是啊!
流寇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赤地就是荒地,荒地就是无主地。把这些无主地分给流民,贼寇不就失去部众依托,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吗?
说起来轻松,具体操作是另一回事。李玉庭心里明白的很。
首先,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们肯定会群起而攻,小辫子太容易抓啦:分田?当贼还有功了?那大家都去当贼好了……自己会被这帮嘴炮大爷们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其次,此举会得罪掉几乎所有的大小军头。
也难怪,不管真打假打,反正都跟流寇们耗了这些年,当兵的本身穷得都跟叫花子没啥两样,突然见到手上还沾着同袍鲜血的家伙们转眼过上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还不得都反了?再说了,大家还都巴望着这些容易砍的脑袋换赏钱呢,也可以多要物资、粮草,还有“大捷”的赏赐抚恤……这分明是断人财路——御史们再怎么喷,大不了卷铺盖回家丢个乌纱帽,把这帮丘八的财路断掉,搞不好被个亡命徒趁黑砍上两刀丢掉性命啊!
最后,就算一切如愿,以大明官僚系统的效率和能力,大大小小十几路贼寇几百万流民的安置也不可能不出乱子。哪个地方再折腾起来杀掉几个新任命的父母官啥的,这个责任谁都扛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