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每当想起自己女儿的那个“爹”,心里就会涌出一份自责:唉,不该为了自己和女儿的“名声”,去故意欺骗原本就不懂得人间事理的傻子“丈夫”。而她觉得更对不起的是那个一直牵挂着自己的男人……
李大锁在接到表姐托一个亲戚写给他的信时,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他那兴奋激动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他本以为是香玉写来的。当他看到信上“香玉已经结了婚,招了个上门女婿”这句话时,他的脑袋“嗡”地一下,顿觉天旋地转了:“不可能——不可能……”——是嘴里在喊,还是心里在喊,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一边喊,一边狂奔起来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儿狂奔,又往哪里狂奔。哦,这不是营房后面的操场吗?他跑啊跑啊,疯了似的跑啊,气喘吁吁了,大汗淋漓了,两眼模糊了,他一下子栽倒在了操场边的草地上。可他的心还在狂奔——“咚咚咚……”——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忽然想起了那还没有看完的信。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掏出那封信往下看。当他紧接着“香玉已经结了婚,招了个上门女婿”的后面,看到“那男人是个傻子,傻得像不懂事的小孩子”时,他自己一下子由“疯”变“傻”了——他被那句话深深的给震惊了,惊得呆傻了。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他把“没有打掉孩子——招了上门女婿——是个傻子”串联起来,精明的他一下子明白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颗年轻的心,是那样的固执,固执得让她……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正依偎在她的怀里,头贴在她的胸口,听到了她“咚咚”的心脏的跳动,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有力。忽然间,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她承诺的那八个字:
一身表达
一生证明
想到那八个字,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自己在那一天的那一次冲动……
——他的心疼痛起来了……
李大锁马上给“表姐”——香玉写了回信。
香玉:
我表姐已经托人给我写了信,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已经做出的“大事”,太让我震惊了,又太让我震撼了。我震惊的是你已经做出的“大事”本身,我是一千个一万个都没有想到的。就是换了我,任何一个人,怕也是不会想到的。我震撼的是你这个人:你太固执了,你又太执拗了啊;你太不一般了,你太不平凡了。除了你,怕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是想不出来更做不出来的。可是,有一点,我又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决定要做这件人生“大事”之前和“大事”已成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在“之前”,也许你认为告诉了我,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反而给我增添苦恼,这还情有可原。可在“之后”,你为什么也不写信说一下呢?你也许是怕我难过吧?这“难过”,你或许会有两种理解:第一,我曾经的一时冲动,给你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身心的折磨甚至摧残,我为此确实深深的难受过。你要真是这样想,就对了。如果你以为,我知道你已经“木已成舟”,而伤心,而失望,甚至绝望,是这样的难过,那你就把我当成白痴了——我现在还为你的良苦用心在留着泪了啊,我实在是被你感动了才……
香玉,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样的苦,是怎么样的累,是怎么样的郁闷,你都要给我写信啊。我每次把信寄出后,我就在数着天数,到第八天,我就开始巴盼着你的回信了。因为我寄出去的信,一般是四天后表姐就能收到,一寄一回,最短需要八天。可是到“第八天”后,我一天一天盼来的都是失望,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香玉,这封信寄出后的“第八天”,我又要天天盼着了。我不但在盼着你的信,更在盼着你的人,等着你的人。我可能等你三年,也可能等你十年,也可能等你一辈子。还是用那八个字做结尾吧——
一身表达
一生证明
——永远属于你的人
这一次,香玉收到大锁的信后,马上写了回信——
大锁:
来信收到了。你在信中,说我没有把“结婚”的“大事”告诉你。我只要一想起“结婚”,或别人一提起“结婚”,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你在信中不是也只说“大事”而绕开“结婚”吗。你说我该怎么告诉你?就说我已经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不得不自导自演一幕长戏什么什么,我现在想怎么怎么,将来又怎么怎么……这是表白呢,还是表达呢?要是表白,无非是要向你表白我的“真心”。可这表白有用吗?你要是心里已经嫌弃我了——离心了,我就是天天给你写信,天天表白,把我的心全都“掏”出来,就能把你的心抓住而不让你飞了吗?要是表达,那还用写信吗?还非要说出来吗?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吗,表达最好不要用“嘴”,而是要用“身”——“一身”。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我的身子……我觉得我是用我整个的身体,已经作了实实在在的“表达”了啊。况且,你表姐离我们家只有五六里路,又经常去你家,对我们家的事尤其对我的事,她应该是知道的。你写在我的本子上的那“八个字”,就像一根绳子,把我给牢牢地栓住了。我现在脑子里,就是有那“一根筋”转不过弯儿了。说到底,是我信你啊。
你说你天天在巴着盼着我的信,这让我很感动,可你得想想我的处境。我迟一天是要露馅的——孩子一出生就要露馅的,“结婚”的时间摆在那儿。而且这“上门”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你表姐肯定是知道的。还有最要命的,到时候,那些闲不住的人,还要“寻找”孩子的“真爹”了呀!我给你写信,你肯定要回信。你表姐经常往夏庄跑,尽管以照看舅舅为借口,可一来就溜进我们家,时间长了,怎么能不引起怀疑呢。你以后要尽量少写信。用你的话说,心里话放在心里。我也说一句,日久见人心。孩子出生了,我一定告诉你。
大锁,我仰慕的是天天进步天天向上,有担当有作为的大男人。一个男人天天盼着女人的信,天天把心盯在女人身上,是个没出息的小男人!
——但愿你是我永远爱慕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不多说了,说多了也没用。
一身表达
一生证明
——名不副实的人
香玉每次给大锁写信,最后的署名从来不用“香玉”或“玉”。她曾经对大锁说过:“我的名字还是我舅舅给起的呢——谁都说我的名字好。可我哪是什么‘玉’呀,简直就是一块烂石头。”
李大锁在看完香玉的这一封信时,他觉得香玉还是曾经的那个既机灵又敢想敢做的香玉,可又是个陌生的香玉了:他被香玉的沉稳、成熟深深的折服了,他似乎在更深的层次上,重新认识了一个平凡却脱俗的“好女人”。
信尾的那一段话,大锁反复地看了几遍——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心里。他要把它作为“座右铭”,下决心使自己成为“你是我永远爱慕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平常的日子,总是按照日子的“平常”,在一天一天地往前走着。香玉的肚子也跟随着“一天一天”而变大,终于到了那一天,孩子在应该出生的时候,不失时机地降临到这个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世上了。
他俩的感情,似乎也伴随着平常的日子“平常”着,没有出现什么大起大落。香玉在女儿出生后不久,便悄悄地给大锁寄去了信,并在信里叮嘱:“不要回信,把喜悦放在心里,把“想”放在心里——“看到树木放心底”——永远!”
在信的末尾,又叮嘱了一句:“以后,没有特别特别的事,一定不要写信。家里如果有特别的事,我会写信告诉你的,切记!”
此后,大锁的来信就少了,由原先的一两个月一封,变为了三四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来一封信。但每次来信一定有“特别”的事要告诉香玉:大锁在“天天进步天天向上”的刻苦努力中,在新兵训练结束后,当上了班长,两年后由副排长又提升为排长。
当上了排长时的来信,表姐看到香玉在看了信流露出半遮半掩的喜兴神情时,很想知道大锁在信里说了什么——可又不便问。
香玉看出表姐的心思,便故作平静地敷衍:“大锁真有意思,说他在部队又苦又累,又说越苦越累越快乐,因为上级首长喜欢他。大锁还问了他爹的身体和生活情况,还问了你家的孩子的学习情况,说以后长大了,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文化,文化越高,越有出息。大锁说他现在还挤时间学文化呢……”
“哎呀呀,上级首长喜欢他,说不定能提拔他做干部哩!”表姐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