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着院里的干草飞上了墙头,一滴滴的雨珠落在泛黄的窗纸上,有开始的一个点,渐渐向四周蔓延,那个雨迹瞬间变大,变多;不知雨带着风,还是风硬拽了雨作伴,冲洗着院子里黑黝黝的天,落下一地黑乎乎的水,水在院子里横流。
陈桂花把熬好的粥盛到了碗里,她双手端着碗,轻手轻脚走近东间屋子的门槛,她站在门槛前犹豫着,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陈桂花没有美貌,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脸。
上牙整齐,稍微有点长,张着嘴巴时还不算丑,闭着嘴时,上嘴唇向前凸着;鼻头宽大,像一个老虎鼻子,鼻梁不高,平平坦坦;两只眼睛有点精神,很少笑,也不发火,给人感觉不善言辞,稍微带点严肃。
她也曾想安于现状,做一个贤妻良母。
在穷苦贫困、水深火热之中她也能够生存,就如一棵在石头缝里生长的小草,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苟且偷生,都无所谓。她知道这个世间不是只有她的家庭如此凄惨,她很看得开,可是自从她的男人无缘无故被鬼子和汉奸杀了,她心里的伤痛无人能理解,无人能体会,她心里由此产生了恨,这种恨让她对现状有了新的认识,让她坚定不移地、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抗日队伍。
昨天夜里矿区发生的事情让她高兴,她相信不单单她一个人高兴,被欺负、被压迫的所有矿工都高兴。
今早上,天还没亮,一个工友悄悄送来消息,顾庆坤他们平安,她自然把吊着的、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
顾庆坤从昨儿夜里到今天也没回家,听邻居说,许多矿工都被鬼子叫走了,让他们去收拾那口煤井的残局。
张喜鹏也被鬼子带去了宪兵队,他犯的错误很严重,玩忽职守,给鬼子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鬼子必定会惩罚他,不知他回来后用多么残忍的手段报复矿工?
陈桂花一边想着,一边迈过门槛。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炕边,低头看着眼前炕上躺着的女孩,女孩模样很清秀,二十岁左右的年龄。
昨天夜里,她已经把女孩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伤口在肩膀上,子弹擦着女孩的肩膀穿过,没有多大的事儿,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女孩浑浑噩噩地睡着,她嘴里时而喊着陈桂花听不懂的日语,时而喊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什么仟溪
陈桂花明白了,她捡了一个日本女孩回来。从女孩身上穿着的外套,一件白色工作服,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
这个日本女孩怎么会出现在坊子矿区呢?
平日里最有主意的陈桂花,竟然左右为难,她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不是块烫手的山芋?会不会是日本人故意送上门的?张喜鹏曾多次怀疑她和顾庆坤,都被顾庆坤装痴卖傻糊弄过去了。她也知道,那不是长远之策;她不怕任何风雨,她有强烈的同情心,她更愿意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在自家炕上躺着的日本女孩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栀子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哭啼,她在梦里奔跑,她在梦里呼唤……她坐在一辆带蓬的卡车的车厢里,车上还有坊茨医院的其他护士,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木头做的骨灰盒。
井上中佐命令她们把这一些骨灰盒送到坊子区的“表忠碑”陵园。
带队的是一个日本医生,押车的是几个日本兵。
栀子旁边坐着沈悦仙。
沈悦仙满脸没有表情,平日里她那张喜欢讪笑的脸,今儿非常宁静,她今儿特别漂亮,工作服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缎花旗袍,脖子上还挂了一个景泰蓝包金项链;脸上脂粉不厚不薄,晶莹剔透的肌肤闪烁着白皙的光晕,浅浅腮红彤云艳,婉如一朵出水芙蓉;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瞳,微闭。
抬起头,悄悄环顾一下四周,车上的其他护士、医生都一个表情。只有几个押车的日本兵一会儿互相挤眉弄眼,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腆着一张不怀好意的脸在这个护士脸上瞟瞟、在那个护士身上扫扫。
卡车停在陵园门口时,天也渐渐黑了。陵园门口、墙头上的灯亮了,亮得耀眼,如同白昼。
栀子的眼睛穿过车篷的空隙,投向远处,一条火车道蜿蜒盘旋在一个山包之间,铁轨两旁的灯在黑暗里颤栗;模模糊糊的灯影下飘过一个村庄的的样貌;那个村子矮矮地坐落在火车道北面的沟壑里,在夜色里、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栀子的心骤然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乡,想起了她家的那个小院,她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家门口不远处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火车道,火车道旁边的小路上有两排樱花树。
在每年的三四月份,樱花就会悄悄开放,五片花瓣中簇拥着浅黄色的花蕊,花蕊之间再滴落几滴清晨的露珠,甚是好看。
一行行,一簇簇,一葱葱的花朵爬满枝头,一阵清风吹来,柔弱的花瓣一片片地、轻轻地飘落,好像是寒冬纷飞的雪花。落在冷冰冰的、黑色的铁轨上,平添了一丝柔情的色彩;落在黄啦啦的土地上,变成了一副天然画卷;落在脸上,嫩滑滑的,像妈妈的手拂过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么惬意。
“栀子,你在想什么?”耳边传来了沈悦仙温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