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秉云这几天咳嗽得很厉害。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顾小敏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他,生怕他着急发火,他一发火就大声叫嚷,叫嚷得整个许家大院不得安宁。
赵妈嘱咐小敏,说:“三小姐回来了,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老太太心情也跟着不太好,最好不要让那个老顽固吵吵,还有,大少爷带着孙少爷回来了,码头事情也不顺心,日本人天天去搅合唉,都不容易……”
顾小敏点点头“嗯”
“他们都回来了,就没有一个来看看俺的。”海秉云躺在他的床上一声高一声低地埋怨着。
顾小敏正蹲在地上擦地,她身边放着一盆不混不清的水,她的衣袖高高地挽着,她的小手里抓着一块大抹布,她的衣角拖拉在水盆里,她脸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一把脸,再抬起头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
她想说,又没说:“他们不来看您,您出去看他们呀。”
“哼,他们是等着俺去看看他们,没门!虽然这是他们许家,毕竟俺是长辈,是他们的舅老爷俺说的对不对呀?丫头。”
顾小敏吓了一跳,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忙垂下头,把手里的抹布在水盆里洗洗,弄出一点动静,算是她回答舅老爷嘴里的话。
“丫头呀,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就是俺经常给你说起的那个罗冯轩,你还记得吧?他力大无穷,声音洪如钟鼓……”
顾小敏哪记得呀,舅老爷天天念叨的人多了,她怎么会都记得呢?再说他嘴里话是不是胡话呀?但,顾小敏还是使劲点点头,“记得,俺记得。”
“他梦里来找俺,俺怕他呀……对不起他呀……他告诉俺什么,俺没听明白,好像他说金珠儿……丫头,你知道金珠儿是谁吗?那个女人可真漂亮……可惜呀”海秉云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吸吸鼻子,嗓音哽咽。
少顷,海秉云把他躺着的身体往窗口挪了挪,他的眼睛投向窗外。院里的杏树已经结了果子,可以说硕果累累。
杏子一天一天地成熟,有的绿里透着黄,有的黄里透着白,有的黄里透着红,一串串,一簇簇,既好看,又让人稀罕。
“这几棵杏树,还是俺从沧州带来的,没想到它们还活了,活得这么精彩……如果人能有它们的造化就好了……咳咳咳丫头呀,今天的药怎么那么苦,俺这舌头都是苦的,你给俺去街上买点高粱糖,其它硬糖俺是咬不动了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你可要快点回来呀。抽屉里有铜板,你自己拿就行了,不要让他们骗了,两个铜板能买二斤呢丫头呀,你再去济世堂走一趟,问问那个白胡子,是不是再给加一副中药,俺这眼睛呀总是模糊,加点决明子”
“嗯”顾小敏一边答应着舅老爷的话,她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水盆,“俺先去倒了水”
这个时候,许家院里除了喜鹊“喳喳喳”的叫声,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
前天,许家老大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弥河口码头回来了,他们是接到冥管家的口信回来的。他们回来的那天,许婉婷也已经平安回家好几十天了。许老太太不高兴了,她觉得许洪涛作为大哥做事不分主次,没有把他妹妹的事儿当回事。
无论许洪涛怎么解释,许老太太也不给他好脸色。
许婉婷回到家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她身边只有秋儿照顾。许老太太也不允许别人打扰她,由此整个许家大院静悄悄的。
今儿,许连瑜也从南方回来了,他一出现在许家门口,就把冥爷惊呆了,许连瑜是他看着长大的,去南方上学时只有十几岁,没想到几年不见,许连瑜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
往他脸上看,顺丝顺绺的头发似乎抹了一斤油,黑乎乎、亮闪闪的,比此时的天还亮;眉角之上耷拉着一缕卷卷的刘海,遮着宽宽的额头;一双剑眉下有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极了唱戏的小生;肤色白净,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角,隐隐约约有一层青青、淡淡的胡须;高大帅气的身躯,一行一动带着自恋与玩世不恭。
“吆,这不是孙少爷吗?啧啧,长大了,长大了……”冥爷连忙扭着细细的腰身迈出门槛,殷勤地向前一步,深深弓腰行礼。
“直管家,您老了,头发都白了。”许连瑜右手揣在裤兜里,他的身体离着冥爷很远就站住了脚。
许连瑜有洁癖,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冥爷,他心里膈应。
其实冥爷不脏,只是看着埋里埋汰而已,毕竟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许连瑜一边抬起长腿往院里走,一边稍微弯腰,一边从裤兜里抽出右手弹弹他的裤脚。他腿上是一条白色西裤,西裤的中折不仅顺溜还清晰;他的上衣是一件黑色的衬衣,衣领袖口笔挺,看着清爽;他的右肩上搭着一件白色西服上衣,他左手抓着行李包,他晃着肩膀踏进了许家大院。
把冥爷凉在了院门口。
冥爷瞪直了一双小眼睛,他有点失望。
他多么希望孙少爷能站下跟他好好聊聊,哪怕多说一句话,让他在其他佣人面前也有面子,可是,许连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没感到一点亲热,只有生疏。还留下一句让冥爷最不愿意听的话。
他最不喜欢听别人说他老了之类的话,他怕老。他更怕看到白发,那丝白让他胆战心惊,他每天都要用草木灰把花白的头发染黑。
他怕变成江德州那样的人,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最后只能蜷缩在闵家夹道的一间小屋里等死。
听说,江德州住的那间小屋还是闵家两个少爷为他争取来的,否则他都没地方去。
冥爷想到这一些就怕,不是一星半点的怕,他是真怕,怕得他全身发抖。
他一手看大的许连瑜都躲着他的身体走路,让他心慌意乱,他的手在哆嗦,他不知道以后应该指望许家的哪一个人?在他走不动路时谁还能收留他?
冥爷一边在嗓子眼里唉声叹息,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扭着身子,把眼珠子送到门口前面的小路上,突然,他看到了许洪黎由远而近。
他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他往上直直细细的脖子,一双小眼珠子转了几圈,皱皱眉头,这个女人好几天都没回许家了,她今天这么消闲,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样子,似乎许家与闵家发生的两件大事没有影响她,也是,她就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女人,谁的生死都与她无关,即使这样,冥爷也要对她毕恭毕敬,毕竟她是许家的二小姐。
想到这儿,他把他麻杆一样的身体从大门洞子里又窜了出来,他迎着许洪黎弓着腰,垂着眼角,晃着莲花指,“吆,二小姐呀,您这是从哪儿来啊?”
许洪黎撇了撇她鲜红的唇角,没吐出一个字,她一边梗着脖子,一边扭着她的屁股,一边迈上了台阶。
冥爷满脸尴尬。
“三小姐和大少爷他们一家回来了”冥爷突然在许洪黎身后念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