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诚帝尚是幼年时,此处本是片广阔的密林地,可在他及冠那年叫人伐了。挖土冲泥灌了足有一湖莫约的山泉,沿边筑有红玉山石,围着大湖立成过膝的浅坝,后在湖中投入七彩斑斓,尾色不一的鲤鱼,最后在湖底提笔刻字。
天河。
大河顿成波澜壮阔之势。
日头高过晌午,一名小太监渡着匆急的步子,沿着湖边跑,他弓着腰,垂下的额头上不时冒着细密的汗珠。
小太监疾步掠过湖边,径直奔到湖心的大凉亭。
凉亭一侧立着一尊石碑,内刻锐利的两个大字。
天亭。
天亭坐落于天河湖心,稍远的殿台楼阁边搭着戏台,台上正有一帮戏子捏着腔调唱戏,骨梆子敲打间,歌乐沿着湖波涟漪传荡飘去。
小太监按着台阶跪下去,咽着唾沫喘了口气儿,随即尖声高喊:“禀陛下,司徒公到了!”
年过四旬的景诚帝此刻正搂着一名妃子看戏,他似听着声儿,可没搭理。
这名妃子生的姿色绝美,乃是近些时日得宠的雪美人。
景诚帝好酒色,曾命司徒公于九州寻遍绝色良女子入宫。更修建四座宫殿,亲手提匾,风、花、雪、月。
奇怪的是,自从他承继帝位以来年年选妃,却只纳下三位美人于风、花、雪三座宫殿。唯独广寒宫一直空置,并且,他还会在每年的七月初七独自到广寒宫住上一夜。
这个习惯令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摸不透,只是过去的某一年里,有太监于七月初七夜间打更途径广寒宫,隐约听到幽寂的宫殿内传出笑声和戏腔唱词声。
而后一天的清晨,那名打更的太监便死在天河中,光鲜的袍子被嫣红的血浸透,千万尾鲤鱼争先恐后的抢着掠夺尸体上的肉。
自此,广寒宫便成了这座皇城唯一的禁地,无人在敢提起。
此刻景诚帝盘坐在裘皮软榻上,一手撑着立起的膝头,一手握着白玉酒爵摩挲,一膝横在榻上,眉眼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听着戏词面色时有变换。
雪美人枕靠着景诚帝的膝头,如墨的发似丝滑的绸,散在地上。
她一手轻柔撩拨抚摸着景诚帝的胸膛,一手攥着丝帕,轻声呢喃地唤:“陛下,外边来人了。”
冕冠坠着珠帘,景诚帝纹丝不动,那珠帘便挡着神情叫人看不清喜怒哀乐。
他的声音像是从山的那头飘来的,透着悠远的意味:“不急,看完在召。”
雪美人糯声应了,她悄悄朝跪伏在亭外的宫女撇了一眼,旋即才转向前方,望着戏台抿唇微笑。
宫女察觉到这个视线,当即侧首压着清脆的声音说:“陛下看戏正高兴着呢,你到外头知会司徒公老大人一声。”
小太监如临大赦,急忙起身就往外头跑。
“诶,等等。”宫女忙提着声唤,“莫要跑,惊了天河里的鱼,准荡的一春儿的水不安宁,若是惊了陛下看戏的兴致,你担待得起吗?”
小太监登时顿足,他打了个战栗,忙转身朝宫女拜了拜,随即踩着无声的步子沿着长廊小跑。
戏台上的唱词才刚刚开始,这是景诚帝今日晌午听的头一出,他每日要听上三台戏,晌午一出,晚间一出,就寝前一出。所以宫里养着一帮戏子,都是从烟、门两州请的名角。词本则由司徒公请专人写,每天都出个新花样,以免景诚帝觉得厌,没了看戏的兴致。
晌午这出唱的是烟州有名的曲儿,叫万民颂,本是黄道吉日称颂神明的曲子,被戏班子特意编成了戏。
就见几十名戏子在台上交换身形,挪动步伐,长袖卷动舞成风。歌舞也紧锣密鼓地敲的激烈起来。
景诚帝抬酒爵饮了些许,旋即搁在案上,抚着青须默默颔首。就见珠帘随着动作微动,那双曝露出来的龙目带着审视,紧盯戏台,隐泛慑芒。
戏曲唱到后头,就见几十名扮做百姓的戏子朝扮演天神的戏子叩拜,绵长的戏腔伴着一声‘天神护佑郑国山河,万世安康’。
一曲唱罢,众戏子朝天亭跪下,叩首伏拜。
“好呀,好。”景诚帝拍了一掌,旋即抚须问,“这次的词是新提的吧?”
天河边的湖水静若停止,四周的寂静无声,景诚帝一开口,声音仿佛从水中透出来,隔着笔直的长岸,仍旧清晰可闻。
“回禀陛下,是新提的。” 一名戏子双手撑地,面朝下紧张的弓着肩,“原先的曲子是烟州地方唱词,草民恐陛下听的不顺,便着人略作润笔。”
“改的好,甚好。”景诚帝颔首,手指虚点着前方,“朕等着晚间的曲子……你等且先退下吧。”
戏子们当即再叩首,面朝景诚帝跪伏着退了几步,随后才退出戏台,作鸟兽散。
“美人。”景诚帝袖袍一摆,微微闭目,“你亲自去,请司徒公到殿内,朕,片刻便至。”
“喏。”雪美人端庄垂首,迈着款款莲步退了两步,忽地缓而慢地抬头,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