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期先是一怔。
方才按下的和弦声已经彻底散逸,他在这安静无声的琴房里,遥遥地看着赵嵘脸上舒展出轻松而随意的笑容。
这样的神情,即便是在乔南期的记忆中,也不常出现在赵嵘的脸上。
赵嵘不论是做事还是为人,总是收敛着三分。
几年前赵嵘经常被他们这些人灌酒的时候,玩得开了也会笑,但从不会出格地开怀大笑。乔南期看着赵嵘面上挂着这样不似开心、反倒有些累的笑容时,烦躁得很。
而平常,赵嵘只会微微勾动嘴角,一双眼扯出些微如花瓣尖一般的弧度,格外温和,格外安静。
总归都和现在这样截然不同。
他看到的一瞬间,甚至被恍了神。
这几日不曾见到赵嵘,家里不再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他还是经常下意识想起赵嵘。想的比以前还要多上许多许多。
乔南期觉得这很正常。
就好像他在乔安晴刚去世的那几年,要忘记拥有父母的感觉;又或者是从昌溪路的老宅搬走之后,要忘记那些陪伴了他一段少年时光的门口的野猫……最开始的时候难免难过,可只要不再见到、不再想起、不再提起,渐渐也就从记忆里褪色。
他觉得赵嵘于他而言,也是一样的。
他们的结婚协议结束了。
他们分手了。
过一段时间,各自自然便忘了。
他甚至曾隐隐约约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赵嵘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这些时日必然过得难有顺心。
当初总是用谁都能明白的目光看着他的人是赵嵘,不管不顾想要和他签结婚协议的人是赵嵘,如今几日过去,赵嵘有没有后悔?
可赵嵘没有。
赵嵘不仅没有,此刻还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陆星平家门口,不知和陆小月说了什么,笑得开怀。
这只是遥遥相隔、阔别了数日的“久别重逢”,他方才弹了许久的琴才宣泄掉的烦闷便席卷重来。
窗外,门口。
陆星平已然走了出去。他似乎对赵嵘的到来早有预料,只是和赵嵘打了声招呼,两人还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几句,随后赵嵘独自一人上了车,不过片刻,车轮缓缓转动,眼看便要朝远处驶去。
乔南期猛地站了起来。
琴凳被他的动作牵动,晃荡了一下,凳脚挪动间,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
这声音急促而短暂,刺耳却算不上折磨。可它敲打在乔南期的耳膜之上,像是细石如暴雨一般哗啦啦地落入浅池里,毫不停歇地砸出巨大的动静。
与此同时,赵嵘已然开车走了。
那辆车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小道上。
陆星平和陆小月转身,前后走回了大门里。
乔南期踏出半步,骤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
他望了一眼赵嵘离去的方向,缓缓坐下。
陆星平进屋时,瞧见的便是乔南期从窗外收回目光的一幕。
这里是他的家,乔南期看着的方向第一眼能望见什么,陆星平比谁都清楚。
想到方才是谁站在那,陆星平目光一动,走到边沿的茶几旁坐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说:“不弹了?”
乔南期此刻已经敛下了所有的神情。
他说:“累了。”
“那今天也没什么别的需要聊的。”陆星平摊手,“今天的咨询结束。明天还来吗?”
“不来。我回去了。”
“记得让你助理找我结这几天的账。”
“……”
乔南期不再多言,他合上面前的琴谱,双手托着琴盖,缓缓放下。
他今天仍旧穿着惯常穿的白色衬衫,袖口稍稍折起,露出有力的手腕。熨烫齐整的衬衣随着他的动作拉出线条,勾勒出他上身的肌肉曲线。
偏生他的动作又十分轻缓,琴盖落下的那一刻,都没有一丝声响。
举重若轻的优雅。
唯有拎起外套那一刻的急促,才稍微透露出了他的心情。
乔南期起身披上外套时,陆星平正靠在椅背上,低头把玩着手机,愣是没提赵嵘怎么会出现在他家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道:“我以前是不是问过你?”
乔南期离去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
“你那么讨厌姓陈的,还不喜欢不学无术的草包,怎么反倒让赵嵘住进了你家?”
乔南期神情总算发生了变化。
他微微皱眉,想起一年多前陆星平确实问过他这句话。
当时他和赵嵘刚刚签完结婚协议。
这份协议签得无声无息,除了赵嵘他们家和乔家这边,也就几个亲近的朋友知道。
陆星平和夏远途知道这事的时候,特意私底下来问过他。
乔南期本身并不是一个喜欢谈这种事情的人,但夏远途是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他又对陆星平多几分容忍,也就和他们说了几句。
夏远途那个喋喋不休的,那时候不知问东问西问了多少杂七杂八的问题,连他和赵嵘要不要领养个孩子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都能问得出来。
可平时嘴里不饶人的陆星平却没什么话说,只是时不时插进来评价几句。
乔南期现在之所以能立刻想起陆星平问的这个问题,正是因为当时陆星平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在夏远途终于唠叨完了之后,陆星平才悠悠地问他:“你那么讨厌姓陈的,还不喜欢不学无术的草包,怎么反倒让赵嵘住进了你家?”
那时候,乔南期不假思索便答道:“他不姓陈。”
夏远途故作惊讶:“哇你说了个好废话的事实!”
陆星平没有继续追问。
在这之后,陆星平甚至再也没有询问过乔南期和赵嵘之间的事情。平时要是提到,多半都是夏远途在唠叨。
而此时此刻,他和赵嵘的结婚协议都已经失效,赵嵘从他家里搬走了好些天,他再次听到这个问题,一瞬间却没有办法回答。
一年多前他可以随口说上一句“他不姓陈”,心里想着,他反感陈泽和,却并不反感赵嵘。
一年多后的现在,他无法再说出这句话。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竟不知道答案该是什么。
——怎么反倒让赵嵘住了进来?
乔南期无声地站在门前,半晌没有说话。
陆星平仍旧低着头把玩着手机,显然不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像一个在丛林里散步的猎人,往空中虚晃了一枪,却看也不看一眼被枪声惊扰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