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仍是笑,“胡说!明国惯用的是‘日月旗’,且‘日旗’与‘月旗’为两种不同的旗帜。”
“日旗织为日红色,月旗织为月白色,旗面中央都有一个白色圆形,圆形中间绣着一个斗大的‘明’字,周围饰以飞火焰,萨尔浒之战时我亲眼见过,哪儿来的什么黑旗?”
范文程道,“还有一种‘北斗旗’,黑质黄襴,却是四贝勒没见过的。”
皇太极依然那么笑笑,“我还是觉得牵强。”
范文程不由自主地“啧”一记,见皇太极朝他斜了一眼,连忙正色道,“四贝勒,您学过阴阳五行吗?”
皇太极反问道,“这黑旗跟阴阳五行有什么关系?”
范文程道,“在汉人的阴阳五行中,这五行的水、火、木、金、土,分别对应黑、赤、青、白、黄五色。”
“这一规则出自《周礼》,正所谓,‘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
“因此倘或以阴阳五行学说而论,我大金理应有黑、红、蓝、白、黄十旗,这也十分符合我八旗的建军理念。”
“八旗以牛录为基础,从前女真人开围之际,各出箭一支,十人中立一总领,各照方向,此总领即呼为牛录额真。”
“尔后,以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从围猎队形中脱胎成军,可见,从八旗的雏形来看,这整支军队的建制,都是以五或十为单位的。”
“而大汗却偏偏在李成梁去世同年,将黑旗正式析分,从此再也不用黑旗。”
“不但打破了八旗的基础建制,而且连阴阳五行的平衡都不顾了,像这样的心思,除了爱慕李成梁,奴才实在是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皇太极不语。
范文程接着道,“四贝勒或许以为,这五种颜色中缺了一味黑,五行之中缺了一个‘水’,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奴才却不这样想。”
“战国阴阳家邹衍曾提出‘五德始终说’,认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有着自己的德性,并且随着五行相胜的规律朝朝循环,‘奉天承运’中所谓的‘承运’,即是继承这五行之中的某一‘德’运。”
“譬如黄帝因见‘大螾大蝼’,故为土德;大禹见‘草木秋冬不杀’,故夏朝为木德;商汤见‘金刃生于水’,故商朝为金德;周文王见‘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故周朝为火德。”
“这一学说之后被秦始皇所采纳,秦始皇在统一六国后,根据邹衍‘水德代周而行’的论断,特将‘秦文公出猎获黑龙’一事,作为大秦帝国‘水德’兴起的祥瑞。”
“而正是由于‘水德尚黑’,故而秦朝以皂色为正色,不仅秦始皇身穿黑色冕服,就连秦朝的旗帜、徽章等也多以黑色为主。”
“自秦始皇伊始,历朝帝王为了确立其建国的合法性,皆以‘水德尚黑、火德尚赤、木德尚苍、金德尚白、土德尚黄’的标准来改正朔、易服色。”
“于是隋文帝杨坚取代北周建立隋朝之后,因‘木生火’,定隋朝为火德;唐高祖李渊接受隋恭帝杨侑禅让称帝,因‘火生土’定唐朝为土德;宋太祖赵匡胤接受禅让建立宋朝之后,因‘木生火’而定宋朝为火德。”
“明太祖朱元璋推翻蒙元之后,因其夺取天下的口号是‘日月重开大宋天’,且又继承于红巾军,故而也将大明定为了火德。”
“倘或以邹衍的五行相克论而言,‘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既然明国为火德,那么我大金若是要取而代之,必以‘水’克之。”
“而大汗于万历四十三年重新拆分八旗时,却特地将在阴阳五行中与‘水’对应的黑旗给撤销了。”
“这十王亭本以阴阳五行的方位而建,可见大汗本就知道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
“八旗中没了黑旗,便是五行缺一,少了能克制住明国的‘水德’,这是绝对的大不详。”
“因此奴才以为,不管是这左右翼王亭,还是大汗撤销自己亲手创建的黑旗,都是为了纪念李成梁。”
“只要大汗一日没有忘记李成梁,那我大金就一日下不了那入关的决心。”
“所以奴才觉得,四贝勒您才是更值得奴才追随的明君圣主,起码您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拿我大金的国运开玩笑。”
范文程说这篇话时有一种奇妙的宣泄愤恨似的快意,既像是在市井之中戳穿了一个流氓无赖江湖骗子,又像是化身为那志怪小说中的正派道士揭下了妖怪的画皮。
爱一个人爱到努尔哈赤这份上就已然成了精,历朝历代的帝王,为了自己的政权合法性,哪一个不是绞尽脑汁得用祥瑞吉兆来牵强附会这阴阳五行中的‘五德始终说’?
范文程恨恨地想,这大金要当真被明军轻而易举地当“反贼”给剿灭了那该多可惜?
反贼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推翻旧王朝,为了占有旧世界的。
这个小骚鞑子就不一样,他在辽东杀了这么多人,费尽心机地去创立一个“地上天国”,却是为了把这“天国”献祭给他的“义父”的。
这满人的作风多豪放,爱一个人宣之于口还不够,还得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还不够,非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才叫爱得轰轰烈烈。
倘或这大金当真入了关,后人见了这沈阳的十王亭,再一读“叛明七大恨”,哪里还能不懂这一朝太祖皇帝对前朝辽东总兵那深沉炽热、坚定不移的爱意?
思及此处,范文程不禁满怀希冀地看向皇太极,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范文程总不会这么倒霉,一当了包衣奴才,这遇上的爱新觉罗氏个个都是恋爱脑罢?
皇太极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也被饿得不轻,人挨饿的时间一长,就懒怠说话,“咳!这事儿也没你说得那么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