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真的愿意退亲吗?
“休弃”二字,对于一个旧式妇女来说,是多大的耻辱。
就算是在最为开放的上海,被退过婚的女人也是极没有地位的,就算有人愿意谈婚论嫁,也是要矮夫家几个头,是要备遭世人鄙夷和唾弃的,更何况是北方,有的大家族怕丢脸,送去绞了头发当姑子或者一辈子养在后院里不许出门的也是常理,几十年下来人不疯也废了。
像虞小姐这样无依无靠的,若是又被傅家抛弃,怕是连活都活不下来了,就算没有选择投水自尽一了百了,那往后的日子也一定是困顿凄惨至极了。
傅少泽不得已维持现状,正是怕他前脚退了亲、后脚人就寻了短见。
可现在,她竟然敢主动解除婚约?
“小姐,你要做什么啊……”小环惶急地看着白茜羽,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白茜羽拍了拍小环的手背,对站在一旁的王妈数落道,“还傻站着,你主子要上位了,快去拿纸笔啊!一个个没眼力见的……”
王妈有些慌乱地应了声,还真按照她说的拿来了纸笔,递给了白茜羽,白茜羽却不接,扬了扬下巴,“写吗?”
傅少泽沉默了一会儿,殷小芝这时也看着他,他终于接过了纸笔。
丫鬟看着他动笔,也不哭不闹了,只是看着自家小姐,神色惶惶。
解除婚约书,说起来也只是一张纸,一个题目,两三行字,傅少泽一式两份地拟好了,白茜羽让王妈拿了印泥,印了大拇指的手印上去,傅少泽看她如此,也沉默着按了指印。
至此,他父亲再也不能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了。
他终于自由了。
这一刻,傅少泽忽然有些不真实感,“你真想好了,以后可不要反悔……”
“彼此彼此。”白茜羽很快说道。
傅少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剑拔弩张,到现在好像都成了一场闹剧,转眼间,大家都和颜悦色起来,再说些什么话好像都会显得不大气,于是他也只能竭力展现自己的风度,“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走了,我派人送你回直隶……”
“不必了,坐火车很方便的。”白茜羽很直接地说,“想补偿我的话,帮我把车票买了就行了。”
“没问题。”傅少泽一口答应下来,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那我们婚约的消息……”
“我不会和别人提起的,放心好了。当然,我也希望以后傅先生不要告诉任何人。”
太贴心了……傅少泽发现事情异常地顺利,这让他不知该接什么话了,“……那,以后你大可说没与我订过婚,父亲那边我会解释的,若是回直隶后有人拿这个为难你,我……”
“行了。”白茜羽将属于自己的那张纸放进口袋,朝他笑笑,“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需要交代的,不是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傅少泽一时茫然,这种“到此为止”之类的台词以往都是由他说出口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往往代表他已经被纠缠得无比厌烦,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荡然无存,只想赶紧脱身走人江湖不见,他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种时候对方通常应该哭着喊着让他回心转意猜对。
不应该啊。
他还想说什么,可白茜羽已经没有给他机会了,她甚至连“再见”都懒得说,径直转身走出了别墅,走进一片雨中。
“小姐――”小环喊了一声,刚想追出去,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两把泪,猛地转过身,两根麻花辫在空气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然后,傅少泽就听丫鬟指着殷小芝冷笑道,“姑爷,您知道为何小姐要打她吗?是因为她说,就算小姐与您成了婚,也永远只爱她一人!这句话,当时在场的下人都听到了的,天地良心,谁也做不得假!试问,小姐听了这样的话,怎能不气,怎能不怨,怎能不悔婚!”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傅少泽一眼,追着白茜羽离开的方向跑进了雨里。
傅少泽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殷小芝一眼。
殷小芝站在原地,身后洞开的大门外是灰色的雨幕,雨连成了线,没有光能透进来。她低着头,声音有些惆怅地说,“少泽,我做错了吗?”
傅少泽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像是一块冰,“别多想了,我们就当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殷小芝慢慢地走上前,与他拥抱在一起。
傅少泽以为自己会沉浸在这一刻,但他却没有。他下意识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上面斑驳的点点印泥,正渗进他的皮肤肌理中。
……
雨还在下。
白茜羽蹲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看水洼上飘着的梧桐落叶。
“小姐!”小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别墅里追出来,手里提着把伞,这是她从殷小姐别墅门口的伞架上拿的,她将伞撑到白茜羽头上,心疼地说,“小姐,别难过了……”
白茜羽没有难过,但也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不哭啊,不哭,咱们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没事的,奴婢陪着你呢……”小环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细语地哄着,仿佛刚才哭得涕泪横流的人不是她一样。
见白茜羽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小环忽然压低了声音,献宝似的说,“喏,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白茜羽终于回过头,小丫鬟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小小的、破碎的红纸,被雨濡湿了边角,曾经寄予了两家人的祝福、被待字闺中的少女爱若珍宝的红贴,如今字迹已经模糊地晕开,只剩下了三个半字。
缔结良纟。
“小姐,你看,庚帖还在。”小环小心翼翼地说,努力想让她高兴起来。
白茜羽怔怔地看着她掌心的红纸,说不出话来。
一枚梧桐叶被秋雨打落,轻轻落在伞面上,整个上海的梧桐树叶仿佛都在这一刻枯黄。
这个漫长的夏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