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安抚了那妇人两句,上前验看,我跟着蹭了上去。邢家大公子昏厥着,面色僵白无光,嘴唇和双目皆紧闭着,纵然如此,仍能瞧出他眉目清俊,伢儿同他当真是如出一辙,光从面容上看,只怕邢家无人能否认伢儿就是邢家的血脉。
他苍白的面容,总是分我心神,不自禁地就要想到海棠,连连递错东西予师傅,好在师傅也未责备,索性自己在医笥中翻寻。
一个时辰之后,那红成一团的洞房里,依旧哀哀啼啼,哭声较我们来时越发凄厉了些。邢家的家仆将我们引出跨院,后巷里早有人套好了车,好送我们回茱萸巷,顺带跟着我们回去抓药。
送我们出来的家仆将一只大红包袱放到车上,“朱先生,这是您要的……诊金和药钱。”他在我和师傅之间古怪地来回瞥了几眼,欲言又止。这倒不怨他少见识,寻常人必定是头一遭知道,洞房新床里悬挂的百子帐,也可以拿来抵充诊金药资的。
车轱辘转不到一圈,车身猛地一晃,又停了下来。
“朱先生,请朱先生留步。”车外有个妇人的声音叫停了马车。
师傅打起车上的帘子钻了出去,我跟着一同探出脑袋。
叫住我们的是一名仆妇,身上的衣裙虽也喜气,却同邢家上下不甚相同。那仆妇让开半步,从她身后娉娉婷婷地走出一人来,我一下就想到了师傅教过的几句诗,似有一句“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说的正是这样的女子罢。
那女子与所有的人都不同,我看了好一阵才发觉,原是她未着喜服,只素素淡淡地在牙色石榴裙上搭了一袭蜜合短衫子,发髻上倒是簪着两对隆重的大簪。
她上前盈盈拜了一礼,抬起头时,面上的愁苦便一览无余。“敢问朱先生,他……邢家大公子他,究竟情形如何?”
师傅不答她话,沉吟犹疑了几息。她身边方才叫停马车的仆妇即刻插话道:“朱先生但说无妨,这位是邢家大公子才过门的夫人。”
“在下眼拙,夫人见谅。”师傅了然地拱了拱手:“邢公子性命无碍,但,坠马时摔伤了椎骨,自此恐是站立无望,且……”
我知道师傅为何停顿,向一位新妇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晴天惊雷,确是教人不忍。
“朱先生直管告知,事已至此,先生说与不说都无法变更了,倒不若早些教我知晓了的好。”那新妇面上有着与她年纪不甚相符的镇定从容,与适才屋子里哭天抢地的邢家夫人截然不同。若要说她不伤怀,可她的嗓音里有细微的颤抖,听得出极力隐藏的惊慌。
师傅略打量了她一眼,竟真的直言道:“且后嗣无继。”
这一回连我都狠狠地吃了一惊,方才在那洞房内,只依稀听见师傅同邢家人说大公子的双腿自此便无用了,却不曾听见说他子嗣上……
“夫人不必太过悲伤,夫人眼带轸恤,面含慈悲,若能时时挂心,日后必得善果。”师傅劝慰道。师傅的劝慰多少都会有些成真的,我想大约这回也会如此。
再去望那新妇时,却见她淡淡蹙了眉,魂不守舍地向师傅行了一礼,谢过师傅直言相告,便转身往回走。转身的瞬间,我瞧得分明,她脚下打了个趔趄,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搀着她慢慢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