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被人横放马背, 颠簸得几欲晕厥。眼前只闪过灰色的泥泞地面,不时几滴脏水溅到脸上身上。小毡帽不多时便掉了下去, 秀发散成一团, 再被马背上骑手碾到, 疼得她直掉眼泪。
她想要拳打脚踢,却使不上劲儿。况且, 目睹了另一个小娘子被强盗们打得额头出血,不知死活, 她也不敢太强硬的反抗。
更何况, 她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掳……
她张口, 迎着风大叫:“崔虎!是不是方三公子派你来的!你……你将我放了, 或是平安送到方家, 我自去和他理论!倘若你……倘若你敢无礼……”
掳她的“强盗”头子横眉立目, 双手双脚都生得极大,正是白水营的叛将崔虎。
他曾经为方琼效力,夜闯罗敷闺房, 试图劫持她;也曾经躲在东海先生的旧居里,妄想把她夺成人质——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方琼, 顺带满足些自己的龌龊念头罢了。
谁知此时罗敷再提到“方琼”, 没把崔虎震慑住,反而引出一串冷笑.
“嘿嘿,方三……夫人心里还真是有他没我呢。崔虎就不能……自己为自己效力吗?”
罗敷大惊,灌了一口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崔虎也懒得跟她多说。当日方琼从白水营铩羽而归, 方继表面上没说什么,其实心中对自己这个纨绔儿子也颇为不满,觉得他果然难以担当大任。
方琼只是因为容貌俊美,才被父亲偏爱;而“废长立幼”本来就不合礼法,此时方继的几个夫人和谋臣,在他长子二子的授意下,纷纷开始落井下石,质疑方琼的继承人地位。
方继的三个儿子开始内讧,兄弟阋墙,险些拔刀相见。
崔虎决定故技重施,脚踩两条船毕竟更稳妥些。于是开始悄悄讨好方继的长子,给自己铺下另一个出路。
谁知那位方大公子天性峭急,转眼就把崔虎的行径通报给方琼,意思是瞧瞧你那些没出息的手下!
崔虎两头不是人,在方家待不下去了。
他惧怕惩罚,于是先声夺人,威逼利诱,带上自己的几个心腹兵卒,卷了一笔钱,这就“落草为寇”,在黄河沿岸当了大王。
在这种世道崩坏的年头,兵和匪其实无甚差别。昨日是匪,今日是兵,明日又转而为匪——这种反复无常的队伍,简直如同过江之鲫。
一伙逃兵组成的土匪,胆子也大,也会用策略,懂得“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趁着一日大雪,居然敢袭击村庄外的驿亭。
果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票收获颇丰,更是抢来个朝思暮想、千娇百媚的贵夫人。崔□□在马上,一颠一颠如在云端,乐得简直合不拢嘴。
被横放马上的女郎还在轻轻挣扎。崔虎伸手将她后背按住,笑道:“夫人你瞧,这兜兜转转的,原来你还是注定落在小人手里。”
他倒没敢不规矩。风雪呼啸,道路湿滑,他骑的也不是龙,纵然想腾出个手来占点便宜,奈何有心无力。
更何况,旁边一个土匪眼尖,雪帘子里看到远处几个黑点,叫道:“老大!似乎是有人追过来了!”
崔虎狞笑:“怕什么怕!胆子喂狗了?我崔虎崔将军做了二十年马贼,谁追得上我?——拐山坳里去!”
在大雪的掩护下,身后纵有追兵,也不至于立刻追上。果然。奔了一阵,空寂小道上只闻“自己人”的马蹄声,似乎是将追兵甩掉了。
崔虎带领众盗回到大本营。
群山之中的一片隐蔽小荒地,山坡挡住了纷落的残雪。北风紧俏,枯树影子在初升月光下乱晃。
众强盗性格各异,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性急的,有磨蹭的,还有刚“入行”的愣头青,做了生平第一票案子,心有余悸地抚胸口。
都知道抢来个如花似玉小夫人,然而也知道大约没自己的份,因此众盗安顿下来,首先扑到那一堆琳琅满目的行李中间,摩拳擦掌开始筹划分赃。另有人去张罗烧水做饭,暖一暖手脚。
罗敷看到那凌乱的强盗窝。一大堆篝火周围,撑着几顶小帐,一顶大帐,帐外乱七八糟的堆着柴草。空地上竖着几个武器架,底下横七竖八的堆着木箱子。
风向忽变,篝火的浓烟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咳嗽,咳出眼泪。
崔虎端着一碗热水,笑嘻嘻地拎来一捆绳子:“夫人,冒犯。小人得先去填肚子。”
罗敷一言不发,给自己省力气。只眼角挂一滴泪,算是无声的斥责。
崔虎简直要看酥了。轻手轻脚把她手脚捆住。
捆到最后一道儿的时候,再看一眼她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便忽然想起来,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演戏。当时自己可被她坑得惨……
本以为一个小女郎有什么好忌惮的,谁知大意不慎,让白水营众人放翻在地,轮番拳打脚踢。十九郎在他屁股上踢的那几脚格外重,害得他十几天坐不下去,关在湿热恶臭的牢房里,每晚上不得翻身,胸口都长毛了。
又被割了耳朵,大热天的化脓,足足折磨了一个多月,现在还伤痕可怖,用头发勉强遮着。哪个手下敢多看一眼,立刻挨他鞭子。
崔虎想起这种种屈辱,哼一声,手底下加劲,麻绳重重打了个死结。
罗敷吃痛,轻轻皱眉,骂出声来:“你在这里胡作非为丧尽天良,你家里人知道吗?你父母知道吗?”
不轻不重一句话,旁边一个小胡子强盗忍不住脸色一僵,许是想到了自己无颜面见的父母。
崔虎却浑不在意,摸摸双耳伤疤,笑道:“夫人说中了。小人父母也都是马贼。”
罗敷大怒,使出平生尖嗓,破口大骂:“你不得好死!”
崔虎转头看看身边几个小喽啰,笑道:“叫再大声也没人知道的。夫人没听见这呜呜的北风?哈哈哈!”
那边篝火前头几个强盗齐声嚷嚷,叫老大过来吃饭。
崔虎擦口水,笑道:“酢肉羹。夫人别急,等我吃完,来喂你哟。”
罗敷孤零零一个人,垂足坐在一个破木箱子上。身上盖了个脏兮兮大毡毯,许是是怕她冻僵。整个人成了被包严实的娃娃。头顶上是一个半敞开的帐篷,外面伪装着枯枝和积雪。
她环顾四周,悲观地想,十九郎大约找不到这地方。
就算找到了……篝火前头围坐的那二十几个强盗,每个都比他块头大。
一时间,竟而忘了自己的处境,转而担忧起王放,但愿他莫要做出自寻死路的傻事。
最好他赶紧去报官,然后再来想办法救她……那多半会是好几天以后了吧……
她不敢再想,吧嗒吧嗒掉几滴眼泪。
她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咬紧牙,用力挣了挣,绳子如同铁链。
旁边看守她的那个小胡子笑道:“夫人别费力了,回头让老大看见,反倒要责小人。”
这小胡子一张硬朗方脸,乍看倒像是个憨厚正派人。知道她也许是未来的“压寨夫人”,不但不敢对她无礼,反而居然对她挺客气。
但罗敷没心思搭理他。眼看夜色渐深,想盘算些脱身之策。心中一遍遍的,过了不少古人轶事,都是十九郎教她习字之余,引经据典,顺口讲的。
伍子胥似乎逃跑成功过……有个公子什么耳朵,在外面逃了十九年……孟尝君从秦国逃走……张良是不是也逃跑过?——又或许是萧何?但这些人似乎都没被捆着……
大将军李广被匈奴人捉住,肯定是捆上了,倒成功逃脱。但他是常胜将军,力大无穷,有武艺……还是使了什么计策?
项羽……不对,没逃成,自刎了……呸呸。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后悔以前不认真,这些事只是当笑话听,细节上从未深究。越是努力回想,越是张冠李戴的串戏。到得最后,一个故事也想不完整了。
睁眼看,雪地篝火前脚印践踏,群魔乱舞,众盗大着舌头,在给崔虎敬酒,污言秽语的说脏话。
等他们吃饱喝足……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罗敷打个寒战,一瞬间又想哭,发狠踢脚下的积雪石子,深吸口气,不顾一起地打算尖叫。
那看守她的小胡子强盗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了她的嘴。
“哎唷夫人,别给小人找麻烦!”
罗敷瞬间安静,心跳声咚咚咚响。打量这个年轻的小胡子。
等他移开手,大着胆子,轻声问:“壮士——是邯郸人?”
崔虎曾在邯郸左近蛰伏。手下有邯郸人并不奇怪。
小胡子一怔,目光软了一刻,果然点头。眉梢不易察觉地坠了一分。
自从跟着崔虎“落草为寇”,身份改了,名字改了,唯独口音改不掉。有什么办法?
罗敷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呜呜咽咽的,换了邯郸城外最土的乡音:“妾也是邯郸人……家住城郭之南……阿兄看在乡亲份上,救我一命……”
那邯郸强盗骤然听到熟悉乡音,居然恍惚了好一阵。
但还是保持清醒,摆摆手,笑道:“夫人想什么呢。以后崔老大娶了夫人,还请多关照小的。夫人要是饿了渴了,小的去给夫人拿饮食。”
罗敷急得又哭:“阿兄多久没回邯郸了?——看在乡亲份上,你帮帮我……你看……崔虎喝醉了,你把我解开,带我逃走,他追不上……我、我还有家里人,此时也许也正在寻我,你把我送到家人处,方才那个驿亭……我……我保证……不报官,重酬相谢……要多少钱都行……定然比你做强盗抢来的要多……”
她心里突突跳,说得语无伦次,也不知自己这些“计划”有多少成功的可能,也没想过,万一失败了,崔虎会拿自己怎么着。但见那小胡子脸上神色愈发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