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说两句客套话, 客舍门帘突然一掀,跑进来一个蓬头跣足的少女。后面追着一串婢媪乳母, 哭叫:“女君别冲动……”
罗敷呼的一下子站起来。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 身材娇小, 姿容秀丽,脸蛋鼓鼓的稚气未脱, 却挂着一身重孝,那粗粝毛糙的生麻布压在她身上, 好似稻草盖住一朵鲜花。
而她那瘦得见骨的右手中, 赫然攥着柄裁衣刀!
众侍追到她身边三尺之外, 惧怕那刀, 全都不敢靠近。
韩夫人脸上老肉颤动, 撑地而起。两个侍女连忙扶住。
“妙仪!”老夫人的声音威严盛怒, “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了!”
妙仪女郎对罗敷等客人完全无视,伏下地去,哽咽着行礼:“祖母安好……”
她显然已经哭了不少时候, 满脸泪花,目光微现恍惚。一低头, 头发披散下来, 明显参差不齐,似乎被剪刀剪过。
她站起身来,撕心裂肺地哭道:“可祖母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孙女?说是把我接来邯郸散心,但……你若真的心疼孙女, 又为什么……为什么要派这么多人跟着我!你是多想攀那个庐江周氏的亲!你明知道一女不许二夫,你明明还有其他孙女,为什么一定要我!你说啊!”
韩夫人纵然气度端严,此时也气得脸色发白,薄薄的嘴唇颤动,“你……你……”
罗敷眼看她要站不住,赶紧过去搀住。从这寥寥几句话中,听到了暴风骤雨的信息。
她也心慌,轻声道:“夫人息怒,家里人什么不能商量,且坐下来慢慢说……妾先告退……”
刚要敛袖行礼,韩夫人厉声道:“慢着!你留下!我倒要找个外人来评评理,这个韩妙仪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刀先放下!”
妙仪头一扬,倔强不听,反而将那刀又挥了两挥。身周侍女更是一阵尖叫。
韩夫人让两个侍女扶着,一字一字地说:“你是跟河间裴氏有婚约,可你不还没过门吗!不是连他的面也没见过吗!裴家五郎短命,那是他没福气!用不着你给他披麻戴孝!”
妙仪骤然大哭:“我乐意!适人之道,壹与之醮,终身不改!怎敢淫泆污行!”
“你丧了未婚夫,总得再说一门亲吧?”
“我不再嫁!我父既收了聘礼,我就是裴家的人!我不仅要戴孝,我还要给我夫君守坟伴墓,以身荐其棺椁,终老一生!我……”
韩夫人眉毛直颤:“庐江周氏有个好儿郎,我不过是问一问你的意愿,你就跟我闹死闹活的,好像我倒成了逼迫弱女的恶鬼了?你说了不乐意,我何时跟你再说过第二次?不是一直好言劝你放下,一天几个女伴,请来给你解闷?你要伴灵,我让人把你接到邯郸,离他的坟百里近;你要戴孝,我让人送粗麻;你吃不下饭,我让人变着花样做东西;你要写什么悼亡诗,我让人送素帛!可你呢?这是成心跟我添堵不是?”
突然扭头,话锋一转:“秦氏,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
罗敷哪敢驳斥韩夫人,迅速点头。况且韩夫人字字说进她心坎。
但还没等她发表意见,妙仪却怒视她一眼,尖声叫道:“民间俗妇哪里懂得夫妇人伦的道理?妙仪虽愚笨,从小却知,妇人之义,一往而不改,以全贞信之节!夫君既殁,我本当守义死节,不为苟生!祖母竟然还会起让我再嫁的心思!周郎推掉了,可以后呢?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妙仪如何得免!还不如……”
韩夫人沉声怒吼:“你敢做傻事!”
侍女递上蜜水,哭哭啼啼地说:“夫人别气坏了身子,女君也是一时糊涂……”
祖母积威之下,妙仪不自觉畏缩,但随后鼓起勇气,眼中闪耀着坚定的光。
外人在场,甚至让她生出更加骄傲的神色。弱质寡妇,贞良节义,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孙女不敢让祖母伤心……但是,贞女不假人以色,祖母嫌也好,不嫌也好,我今日就是要效法梁寡高行,以劓明志!看谁敢让我再嫁!”
韩夫人捂着胸口:“你……你……”
老人终于气急攻心,双眼发浑,扶着柱子,慢慢坐下去。
侍女媪妪们听不懂妙仪的文言用辞,全傻住了,都在飞快地互相递眼色。
而罗敷头顶轰然一热。她冲身而出,不顾一切的将妙仪用力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妙仪颤手举刀,下狠心朝自己脸蛋戳刺!
咕咚一声,两个女郎同时倒地。妙仪拼命挣扎:“谁敢拦我……”
罗敷狠命按住她,终于骂出来一句:“你脑子里进浆糊了!”
身边众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围上去,哭道:“女君,女君!你要干什么!”
妙仪挣扎的力气大得惊人,刀锋来回在眼前锯过。众婢怕伤女君,也怕伤罗敷,谁也不敢太用力。忠心的侍女扑上身去,用自己的双手帮妙仪护住心窝。
只有罗敷在拼命夺她的刀,吼道:“你们都傻了!她不是要害我,也不是要自杀,是要割自己鼻子!给我按住!”
众人如梦方醒,七手八脚的将呜咽的妙仪按在地上,夺下了她手里的刀。
……
罗敷的反应其实只比众人快一眨眼的工夫。当妙仪说到“以劓明志”的时候,她还没完全懂。随后脑海里突然闪过王放的声音,不知在讲哪一课:“劓,旧时刑罚,引刀割鼻也。”
这才明白,这少女怕是真疯魔了。
她喘息着站起来。衣衫乱得不成样子,袖口让妙仪指甲撕成条,小臂辣辣的隐隐作痛。
周氏从呆若木鸡中恢复出来,连忙过来扶她,整理衣衫,掀开袖口一看,白净的小臂上,被指甲挠出几道血痕。胳膊肘摔出一块青。
她心疼嘟囔:“小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韩夫人被人喂了冰醴酒,又急扇扇子,这才恢复,还在咬牙嚷嚷:“这个忤逆子,都别管她,让她割好了!我没这个孙女!……”
妙仪两臂被按着,心愿不得遂,哭得晕了,又醒过来,没力气再哭,只是在一群婢媪的怀里小声哽咽:“你们、你们都不懂我……”
罗敷眼看韩夫人被气得够呛,心火直冒,冲着妙仪就怒喝:“我们是不懂你!你不就是想给你那没过门的亡夫守节么!不就是投了个好胎,仗着有人能养你一辈子?你看看外面大街上,田野里,多少女人抛头露面辛苦讨生活,织起布来三日断一匹,回家还要伺候夫郎尊长,孰高孰低?是她们,还是一个毁身残废不出门,让人服侍到死的贵女?”
韩夫人钦点的抹了蜜的小嘴,转瞬变成刀子。妙仪当即气得脸发白。
下人们不敢直斥女君,她这个外人总没顾忌。况且又是比她小的黄毛丫头,外强中干软柿子。骂两句,最多不过让人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