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夫人年轻,体弱多病,癔病疯病也犯过,夜游症最近也有一次,眼下又多了个失眠症,也不觉得多惊讶,只是愈发觉得她不容易。
她回头关门,挡住后半夜轻微的寒露气。
罗敷摇头,轻声自嘲:“不不,我没事,只是……忽然思念夫君啦。不想睡觉,干脆起来抄抄字,念念书。明绣,你别笑话我。”
明绣一怔,一只手尚且扶着门框,脸蛋迅速红起来。
夫人也真……坦率!
明绣没嫁人也没许人,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闺怨”的实景,感慨万分。
而屏风后,王放一口咬住自己袖子,才没叫出声。从头一天见到她以平民身份戏弄方三公子开始,他就深深地认识到,这女郎颇有些欺瞒演戏的天分。
软垫子被他跪了许久,还有两个膝盖涡儿的形状,闷在他脸上,鼻子里痒痒的,喷嚏憋在胸膛里,又大气不敢喘,难受得快死了。
只听明绣嗫嚅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合适的评价:“嗯,我们也时常思念主公……不过肯定跟夫人你不是一种思念……你、你们还真是,夫妻情深……”
罗敷也红脸。亲亲热热拉着明绣,在床上跪坐下来。
时人床榻低矮,不仅用来睡觉歇息,也可作为饮食、待客、游戏、读写的场所。跟王放男女有别,不能轻易请上来。但明绣就没什么顾忌了。
不过明绣觉得跟秦夫人身份悬殊,推辞了几句,才扭扭捏捏坐上去。
嘎吱一声轻响。床后屏风跟着晃两晃,几乎蹭到了王放鼻子尖。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多少年了,头一次跟明绣大力士挨在了一丈之内。要是让明绣发现他半夜骚扰年轻美貌的继母,那……
他的归宿可就不止于猪圈了。
他活了十几年,向来无法无天惯了,唯独此时,自觉离死最近。
这下才深深懊悔,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把罗敷阿姊带回来……
他在屏风后面思考人生,外面只听两姊妹开始絮叨。罗敷解释:“……拉严帘子,也是怕烛光影响到邻舍。没想到还是惊扰你了……”
明绣赶紧说:“没,没有……”
看着几案上的帛书简牍,又好奇问:“夫人的字真好看——写的什么呢?”
她伸手将一片帛书抚平,慢慢描着一个“王“字——开蒙以来学写的第一个字——动作间仿佛含情脉脉。
然后十分自然地说:“先生以前教我的诗文。我跟他缘分虽然短,但……头一次见到如此才学广博之人,我及不上他的百分之一,也只能凭印象随便写写,想来错字不少……”
王放在后头听的哭笑不得。简直睁眼说瞎话。
但明绣居然信以为真,佩服道:“夫人会读书写字,就算只有主公百分之一的才气,那也比我们这些寻常女子强多啦。”
王放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良久的事实:在他自己眼里,那一桌子帛书是《论语《女诫;那些散碎的布片,是让人百口莫辩的习字字帖。但在明绣和罗敷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罢了,说是什么都成。
两个女郎嘻嘻笑几声,罗敷话锋一转,忧郁道:“唉,你说先生现在会在哪儿呢……”
明绣跟着发愁:“是啊。以前主公也喜欢到处游历什么的,自己也会照顾自己,可从没有一去不回啊……”
“……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让人欺负了也没办法,他也真狠心……”
明绣连忙安抚:“你是主公夫人,谁敢欺负你!哎,你快别哭了,我知道相思苦,可你也得振作起来,不定主公哪天就回来了呢!”
……
少妇思念夫郎,女伴竭力安慰。本是十分正常的情境。
可王放藏在咫尺之外,却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一个浓眉大眼正派小伙子,深更半夜“幽会”女郎,香泽没碰到不说,女郎居然哭哭啼啼的,口口声声思念的,是自己的阿父……
虽然知道她是演戏,但这戏演得太真,让他有一头撞死的冲动。
更何况……之前灌下的两壶浓茶,此时开始发挥作用,让他觉得身体沉重。
他握紧双拳,惶然左右四顾,只盼墙上突然出现道缝,让他钻出去。
坐立不安之际,只能尽力分神,默背《尚书:“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阿毛行行好……”
忽然轻轻一声“咔”,发抖的身子,终于忍不住,碰到脚边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罗敷用力一抽鼻子,盖过了那一点点声音。明绣什么都没注意,还在唠家常,仿佛是想用聊天的办法来哄夫人入眠。
王放低头,看清碰到了什么。一个干干净净小青瓷虎子,不用说也知道是干什么的。“夫人”搬来时日短,大约还没启封用过。
他闭眼不看。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用啊……
他轻轻一咬牙,决定自救。不能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