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到为止。后面的话由王放补全:“秦阿姑不是有梦游症?昨晚上我去寻牛,可巧看见她在山坡上游荡,就站在那块大石头边上,眼睁睁看她掉下去了!哎哟哟,好险……我搓了半夜的绳子……”
他抚摸心口,仿佛真的见义勇为了一遭,压低声音,告诫众人:“别乱说啊……”
众人忙不迭点头。
自从来到白水营第一天,主母就坦承自己有“心疾”、“梦游症”、“疯病”,足见对大伙的信任。
但她一个妙龄女郎,有这些病症毕竟不太体面,于是经王放一提醒,众人都很体贴地保证:“不乱讲,不乱讲。”
至于王放为什么要花上半夜工夫“搓绳子救人”,而不是跑回营里求助,自然是顾及主母的颜面,不愿让这事被太多人知道。
十九郎在营里闲人一个,各种闲事都爱管管,人品倒没什么大瑕疵,否则主公也不会收他做养子。他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有假。
再看秦夫人,衣裙上溅着泥灰,布鞋半湿,秀发也挑出几缕凌乱——虽然容色犹在,到底显得狼狈。不是失足摔倒,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先入为主”四个字是强大的武器,能把任何鸡零狗碎的线索,整合成一条似是而非的证据链,让不动脑子之人深信不疑。
王放笑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带阿姑回去压惊啊——早饭做了没有?大黄找到没有?”
一边说,一边牵着罗敷乘的那匹马,大摇大摆进了寨门。
还没走两步,就怔住了。
往日的白水营,也就和寻常田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来说,现下这般天光大亮的时节,大伙人人都不闲着——有人下田,有人放牧,有人打铁,有人洒扫,壮丁们定时操练,以应付不时光顾的山匪强盗。
可今天不一样。一阵不寻常的寂静笼罩了全营。
王放很快找到了那寂静的源头,轻轻倒抽一口气,顺势把马缰一拽,挡在罗敷前头,转头轻声说:“别、别过来啊。”
只见正中的庭院门外,谯平负手而立,袍袖轻飘,身形沉稳,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前顶着一把快刀刀尖,离他前襟半寸远。此时若来一阵大风,把那刀往前刮半寸,他就危乎哀哉。
持刀的是个满脸虬髯的壮士。罗敷十分确信,昨天在白水营没见过这人。
虬髯汉并非单身一个。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排着十几个戎装大汉,个个脸上写着“找麻烦”三个字。
当然此人也并非完全控制场面。刀疤脸颜美和矮胡子曾高,一高一矮两把刀,准确地指着他的左右两肋。只是碍于谯平被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倘若这人敢捅谯平,他自己也马上会被两把刀贯穿个透心凉——当然,谯平多半也活不成。
箭在弦上的僵局。四周围着十几个噤若寒蝉的白水营人众,谁也不敢动一动。
只有曾高身上那件主公所赠破皮袄,一阵阵往外散发着不太令人愉悦的气息,惹得那虬髯汉不时皱眉。
还有王放手里牵着的两匹马,眼看马厩近在眼前,肥美的草料堆在里头,却停住不走了,大为失望,焦躁地喘粗气。
谯平倒不慌,色若平湖秋月,开口道:“淳于通,你远道而来,平本应为你接风洗尘。我已下令置办酒席……”
那叫淳于通的虬髯汉须发戟张,暴躁打断谯平的话:“谯子正!我们大老远从邺南赶来,不是来跟你喝酒的!你今日再不给个说法,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淳于通虽威猛,但那持刀的手青筋毕露,极其细微地轻轻颤抖着。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心虚过甚。
王放飞快四顾。倒没人注意他。
他忽然低声说:“阿姊,借支簪子。”
罗敷:“……借什么?”
没等她表态,他已瞄准她乌发里那枚云鹤纹漆木发簪,利落拔了出来。罗敷秀发丰厚,除发簪外,另有钗梳,发髻倒也没散。
她只是又惊又怒,护着头发,悄声斥道:“你干什么?”
王放拽下自己绑发的绳,长发往头顶一堆,挽了个状若鸟窝的髻,用她那簪子飞快一束。漆木簪低调简朴,男女通用。
然后他看着那虬髯汉,忽然展颜欢笑,蹦蹦跳跳的跑过去。
“淳于阿叔,好久不见!”
他冲过去嘻嘻哈哈:“你不是在带人在邺南屯田么?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是不是想我了?——我知道了,去年我跟你打赌,赌我今年长得比你高,你别不服气,你让大伙儿看看,我是不是比你高了?”
淳于通吃一惊,虬髯颤一颤,转头喝道:“十九郎,这儿没你事!”
王放假装没听见,信步走入几柄刀中间的空隙里,跟淳于通并排站,旁若无人的挺胸抬头。
淳于通高大威猛,铁塔一般俯视众人。王放站他身边,犹如铁塔脚下的青松翠柳,稚而不弱。
然而淳于通头发硬,乱糟糟的束不住,只好披着;王放偏偏顶了个盛气凌云的发髻,生生把自己拔高了两三寸,乍一看,居然胜之不武。
王放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单方面宣布胜利:“比你高了!……”
淳于通彻底无奈,伸出大掌,把这熊孩子扒拉一边去。
但他既有所分心,右手的刀便拿得不稳。周围几人眼疾手快,齐齐一声喊,蓦地把他推开,抢掉了手中的刀,牢牢按住
围观众人终于松口气。这才有人想起来斥责:“十九郎!小孩子乱跑什么跑!不知道刀子危险!快退下!”
东海先生失踪时,十九郎年纪尚幼,是白水营中人人头疼的熊孩子;眼下数年过去,大伙也还把他当成一个长高了的熊孩子。
王放轻轻一吐舌头,乖乖退了下去,觑个空隙,对罗敷调皮一笑,算是回答了她那句“你干什么”。
罗敷笑不出来。这个淳于通……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