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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秦府并不奢华。秦臻虽身为大理寺卿,朝中从三品大员,但出身寒门,清廉节俭,家中陈设便显得朴素又富有清韵。    管家领沈绥沿着檐廊一路向内,过外堂,入内院,向东行,至东苑,见石拱门上砖刻两个篆字:银壶。这便是秦臻的书斋——银壶斋了。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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