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票员楞住了,陈力泉也呆住了。洪衍武杀猪一样的大嗓门,更几乎把经过的所有旅客都惊动了,震住了。
不过,常显璋无疑也听见了。他终于在涌动的人流中回过了头,远远地冲洪衍武和陈力泉遥遥挥手。
他的笑容依然那么宽和,那么亲近。只是眉宇之间,却再也没有往日那种无所谓似的轻松,而是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忧郁。
再然后,他走了。彻底消失在人潮之中,消失在两个孩子的瞩目之下……
当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等到火车开走了很久才离开永定门火车站。
之后他们也没立即回家,而是一起在坐在护城河边,望着那长满浮萍的绿色臭水,闷闷呆坐。他们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
他们似乎感觉到了,大人们的心里一直藏着太多的东西,在每一个易于分辨表情的背后往往还存在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阳光灿烂。在各种人情世故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股股暗流。就像这护城河一样,别看表面上一片绿苔,水波不兴。但在河面下头,满是卑污、腥臭、恶心。那里什么都有,死猫、死狗、死小孩儿。一旦掀开,绝对会让人触目惊心……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真的有些长大了。
与两个孩子送别时的忘情大哭不同,陈德元见识了另一种静默无声,却更让人揪心的撕心裂肺。
当天下午,陈德元从煤厂一下班,就想起常显璋托他办的事情来。于是回家后,他只喝了口水,连晚饭都没等吃。就又拿着常显璋留下的信,赶在太阳落山前,亲自给送到班主任家里去了。
不过陈德元却没想到,班主任的家里冷战还在继续,班主任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她和父母间的怄气正处于关键时刻。所以老夫妻俩见到声称来为常显璋送信的陈德元,并不是很热情。要不是因为他还是学校工宣队的领导,恐怕早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而与父母态度截然相反,班主任见到陈德元却是十分欣喜。丝毫也不愿意跟父母谈论常显璋的她,一见到陈德元张口闭口都是询问常显璋的近况,并且在听到他带来了常显璋的信后,迫不及待就想要马上拆开来看。可见她已经在心里惦记这个人有多久了。
于是,就在老夫妻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审视下。在班主任万般期待的目光里,陈德元十分尴尬地把信掏了出来。
那信封并不厚,但却比常规的信封要大的多,里面似乎还夹了一种类似于明信片类的东西。
班主任把信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撕开来,不想刚一打开,先掏出来的竟是半张十二寸的照片。
是的,就是常显璋摆在相框里的那张合影。只是,如今已经被剪刀剪去了常显璋的部分,只剩下了班主任的那一半。
在众人错愕之间,班主任的面色更是大变。这分明已经使她感到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于是,她赶紧又掏出了里面的信件,焦虑地阅读起来。
也不知信里写了些什么。反正由于情绪激动,她拿信的手不断地在哆嗦。而在阅读的同时,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在这种情形下,老夫妻俩和陈德元,每个人都眼不敢眨地凝视着班主任的表情变化。
很快,他们便从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失落,看到了某些意念中彻底崩溃。崩成了一片破烂,再难拾掇!
而直至阅读完毕,最让他们惊愕的情况出现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未及开口,竟然身子一晃,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老夫妻俩大惊失色下赶紧扶起了女儿,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到了椅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敷毛巾,好一通天翻地覆般的混乱与忙和。
半晌过后,当班主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人却已变得彻底地绵软无力。唯一做的事,也只是歪在椅子上,将脸埋在掌心里,默默地任由泪水涌出。
看得瞠目结舌的陈德元此时已经满腹狐疑,他赶紧拾起地上信件来看。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来那竟然是一份常显璋写得分手信。
他这才明白了,班主任刚刚是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悲痛。这就犹如连绵阴雨中刚刚见到了放晴的可能,可一场不该出现冰雹加杂着万把利刃,又从天上倾刻间砸了下来。
书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常显璋说他已经没有前途了,也不会再有未来。而他们再交往下去,他只会带给她不必要的灾祸与压力,所以他走了之后再不会与她联系。她应该去找一个适合的人,应该彻底忘记他,去追求她的幸福。
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配不上班主任,甚至不配结婚。因此他对辜负了班主任的一颗真心而心怀内疚,也对她曾给予他的一份幸福充满感激,他会永远默默祝愿,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另外,最后他又说那张照片上的班主任是他拍摄照片中最好的一张,所以他把自己剪掉后送回来了,这也是怕班主任日后保留不便……
陈德元是个粗枝大叶直脾气的人,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全是在扫盲班里学会的认字。所以他虽然能认识信上的那些字,但却对那些内容却有些不太理解。
在他看来,常显璋作出如此选择未免太过草率和悲观,完全可以等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嘛。另外,他也觉得常显璋未免太过绝情,对这么一个好姑娘竟然能说出什么永远不再相见,不再联系的话来,这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待人一向宽厚风趣、文质彬彬的常老师可实在是天差地别。
最后,他也不能明白班主任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结婚这事要他来说,本质上就是生儿育女,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共疾苦同患难的搭帮过日子。碰上可心的自然是好事,可要是不能如愿其实也没什么,就像他和泉子妈,打小就定下的亲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卿卿我我,但只要人品好,能互相就乎,不也过得满好?
可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陈德元却还是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酸。似乎一旦常显璋或班主任真的就此分开,终归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他总是不免在想,这两个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简直就像戏词里说的那样,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们要是能成两口子,一定会比许多的人更加幸福吧。
可这叫什么事儿啊,就因为一本破书,竟然活活拆散了这么好的一对?
他也是真不明白了,命这个东西,怎么偏偏爱和人们想要的那样拧巴着来呢?
说实话,陈德元还真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办“左”了。此后很久都在为之懊恼,他觉得自己脾气太急,实在是把这事儿想得有点简单了,如果他先一步和班主任的父母打个招呼,兴许也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了。